第4章 第 4 章

卷四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齐衡被卷进了一桩扑朔迷离的“谋反”疑案,自身难保,被勒令在府中待参,根本无法参与朝政。

其他有分量的臣子,要么碍于裴阁老的面子(毕竟弹劾皇后最凶的就是他),要么明哲保身,要么干脆就是制造这乱局的推手之一。

这一大摊子乌烟瘴气、盘根错节的麻烦,最后兜兜转转,可不就又得落到他家那位喜欢多管闲事、又总是心软的公子景头上了么?

真水无香磨了磨后槽牙。每次都是这样!公子景明明自己身上还背着寻找那些稀奇古怪物件的重任,时间紧得很,却总忍不住要管这些红尘俗世的纠葛。管就管吧,还非得亲力亲为,劳心劳力,最后常常是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不堪。

他能不火吗?

可是火冒三丈也无济于事。公子景决定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能做的,就是在公子景回来之前,尽量把能铺的路铺好,能扫的障碍扫清,让那位公子回来之后,能少操点心,少费些神。

今夜他来寒山寺,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公子景去了皇宫,稳住皇帝,给出方向。而他,则需要来稳住另一位当事人——那位把自己困在绝境里、身心俱疲的裴皇后。

至少要让他知道,皇帝并非真的忘了他、弃了他;要让他明白,他的“牺牲”与“远离”,或许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要在他彻底心死之前,往那潭绝望的死水里,投下一颗小小的、名为“希望”的石子。

哪怕只是让裴皇后肯多吃一口饭,少流一滴泪,让公子景回来之后劝说皇帝时能容易那么一点点,他这趟就算没白来。

真水无香身形如烟,在寺内重重院落、廊庑殿宇间穿梭。他对寒山寺的布局了如指掌,避开几处有武僧值守的关键路口,灵巧地绕过巡夜的僧人,目标明确地朝着西侧最偏僻的那处僧院潜去。

越靠近那里,周遭越是寂静荒凉。与前殿香火缭绕、偶尔还有夜诵经文声传来不同,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只有风声和虫鸣。

终于,那排低矮禅房出现在视线里。最尽头那间,窗户纸上透出一点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昏黄光晕。

真水无香悄无声息地落在檐下阴影中,正待寻隙而入,身形却猛地一顿。

他皱起了眉。

这僧院周围的气息……不对。

太干净了。干净得诡异。

并非指卫生,而是指一种“气”的流动。寻常居所,有人常住,必有人气、生活气萦绕。而这里,除了那间亮灯禅房内传出一种极度压抑、悲伤、近乎死寂的气息波动外,整个院落,包括相邻的空置禅房、廊下、庭院,都笼罩在一种异常的“空”与“净”之中。

仿佛被某种力量刻意清扫、隔绝过。

真水无香屏住呼吸,将自身的感知提升到极致。他不是修道者,但对能量场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片刻后,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是“净尘符”,而且是相当高明、持续生效的那种。不止一张,而是以特定方位布置,形成了一个隐形的屏障。这屏障不防人进出,却能将范围内一切不属于此地的“气息”、“痕迹”、“印记”缓慢净化、抹除。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中,人的生气、活力也会被潜移默化地削弱、抽离,如同温水煮蛙。

这不是寒山寺那些普通僧人能有的手笔。寺中或许有高僧精通此道,但为何独独用在裴皇后居住的这处偏僻僧院?

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与消磨?

真水无香的心沉了下去。情况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

他缓缓从阴影中踏出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那扇透出微光的窗户,以及整座僧院看似寻常的格局。手指在袖中无声地捻动了几下,几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特殊韵律的微光在他指尖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湖面的探测石子。

不管怎样,来都来了。

裴皇后今夜,他是一定要见的。

只是,需要更谨慎一些了。

他身形再次模糊,并未直接走向那扇门或窗,而是如同溶入夜色般,沿着僧院的边缘,开始更细致地探查,寻找着这个无形屏障可能存在的、极其细微的波动节点或薄弱之处。

禅房内,裴文德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伏在冰冷的木桌上,肩膀微微抽动,压抑的啜泣声细若游丝,混在窗外的风声中,几不可闻。

案头的油灯,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骤然暗淡,仿佛随时会熄灭。

夜,还很长。寒山的雾,正渐渐漫过院墙,将这一隅天地,笼罩得更加迷离而孤绝。

南城,傅宅,亥时三刻。

月色被高墙深院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最中央那间大厅,灯火通明,映得窗纸上人影幢幢,如同皮影戏中躁动不安的剪影。

这处宅邸位于京城南隅最僻静的巷弄深处,门脸并不显赫,甚至有些陈旧,门楣上“傅宅”二字漆色已斑驳。然而内里却别有洞天,三进三出的院落,回廊曲折,花木扶疏,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内敛的底蕴与精心打理过的痕迹。这里是已故太傅傅天仇的旧宅,傅老太傅门生故吏遍天下,即便仙逝多年,这宅子依旧是不少清流士子心中瞻仰的圣地。

此刻,正厅内聚集了约莫十余人。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书生,穿着半新不旧的直裰或襕衫,头戴方巾,面容尚存未经宦海磨砺的激越与青涩。他们围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圈,中心站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庞方正、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的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现任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刘正清。他是傅老太傅的记名弟子之一,素以敢言直谏、品行端方著称,在清流中颇有声望。

“……诸位且想!”刘正清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因情绪激昂而显得铿锵有力,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自那裴氏入主中宫,这朝堂之上,后宫之中,可曾有过一日安宁?先是户部侍郎王大人暴毙于值房,死因蹊跷;接着是坤宁宫数名宫人离奇伤残,所有线索皆隐隐指向中宫!偏生那位——”他顿了一下,似乎强压着某种厌恶,“——偏生那位皇后娘娘,竟称对此毫无印象!此等鬼魅之事,若非妖邪作祟,如何解释?”

厅内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书生们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凝重。

“而后,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刘正清提高了声调,脸上因愤怒而泛起潮红,“堂堂一国之后,坤泽之身,竟被诊出怀有龙嗣!这本是普天同庆之事,可结果呢?不足三月,便告小产!太医院众口一词,称皇后凤体受损,再难遇喜!诸位,这难道不蹊跷吗?为何偏偏是皇后?为何偏偏在陛下力排众议、坚持不纳妃嫔之后?”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花梨木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这绝非偶然!依刘某看来,此乃天罚!是佛祖、是上天对那牝鸡司晨、妖孽祸国的警示!那裴文德,分明是身带不祥、祸乱宫闱的妖物!他蛊惑君王,使陛下耽溺私情,罔顾宗庙社稷;他戕害大臣宫人,手段阴诡;他自身无法为皇室延绵后嗣,便是失了坤泽根本之德!如今更是自绝于红尘,遁入空门,连佛祖清净之地也要沾染污秽!”

他环视四周,见众人皆面露愤慨认同之色,更是慷慨陈词:“我等寒窗苦读,秉圣人之教,为何?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的是这朗朗乾坤,海晏河清!如今妖后盘踞佛寺,看似避世,实则是以退为进,继续挟制君心!陛下至今不肯废后,不肯选妃,岂非受其妖法所惑?长此以往,国本动摇,朝纲紊乱,我等读书人的脊梁何在?天下的公道何在?”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带上一种悲壮与决绝:“今夜召集诸位志同道合之士于此,便是要商议一个万全之策!寒山寺虽是佛门圣地,却也不能容此妖孽长久玷污!必须趁其势孤力弱、陛下尚未完全被蒙蔽之时,有所行动!或联名上书,以天下清议迫陛下废后;或……寻访真正有道之高僧、法师,前往寒山寺,为佛门净地,除去这污秽之源!”

“刘公所言极是!”一个年轻书生激动地站起来,“学生愿联名!”

“学生附议!”

“除妖后,正朝纲!”

厅内顿时群情激奋,仿佛他们此刻进行的,是一场关乎国运民生的正义之战。烛火在他们年轻的、燃烧着理想主义火焰的眼眸中跳跃。

没有人注意到,高高的屋顶之上,一片青瓦被无声地揭开一条细缝。

一双冷冽如寒星、又带着三分醉意迷离的眼睛,正透过那缝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厅内的一切。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