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卷八

裴府,灵堂,午后未时三刻。

白幡低垂,素烛高烧。

裴府正厅已被布置成肃穆的灵堂。堂前高悬一个巨大的“奠”字,笔墨浓重如泣。两侧挂满了京中各家送来的挽联,墨迹淋漓,多是称颂裴雷氏“贤淑端静”、“母仪裴门”、“教子有方”之类的溢美之词,在氤氲的檀香与纸钱焚烧的烟火气中,显得遥远而苍白。

灵堂正中,黑漆棺椁厚重而沉默地停放着,尚未盖棺。棺前供桌上,香炉、长明灯、时鲜果品、三牲祭礼一应俱全。香火日夜不息,青烟袅袅,试图沟通阴阳,却只让这偌大的空间更添几分凄清与空茫。

消息终究是没能完全封锁住。

皇帝朱厚照在得知裴夫人灵柩抵京的当天,便微服出宫赶到了裴府。他本意是想亲自坐镇,防止消息过早泄露,同时……也存着或许能借传递消息的机会,再见裴文德一面的渺茫期望。

寒山寺那边,公子景和真水无香虽设法延缓,但裴夫人去世这般大事,裴家无论如何也要通知身为嫡子的皇后。一封由雷文泽亲笔书写、简单告知母亲病逝并扶灵归葬事宜的家信,终究还是递到了裴文德手中。

朱厚照在裴府偏厅见到裴文德时,他还拿着读完的那封信。他穿着那身刺眼的青灰色僧衣,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僧帽(用以遮掩落发后的模样),身形比上次隔窗窥见时似乎又清减了些,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雪摧折殆尽的修竹,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他吹倒。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空茫地望着手中的信纸,指尖却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纸页发出簌簌的轻响。

“文德……”朱厚照心中一痛,上前想要扶住他。

裴文德却像是被这声呼唤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皇帝。那空洞的眼神里骤然汇聚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巨大的悲痛、猝不及防的打击、被隐瞒的愤怒,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陛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母亲……母亲归葬,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回府……为母守灵尽孝。”

没有称呼“贫僧”,没有自称“我”,而是用了最规整的“臣”。这生疏的称谓像一根细针,刺得朱厚照心脏一缩。他看着裴文德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知道此事绝无转圜余地。文德看似柔弱,骨子里的执拗却比谁都甚,尤其在涉及至亲孝道之事上。

“朕准了。”朱厚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压下心中所有的担忧与不安,“朕这就安排车马,送些你得用的东西回府。”

“不,”裴文德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朱厚照,投向窗外裴府主院的方向,那里已经隐约传来做法事的梵呗声,“臣自己已经回了。陛下……不宜在此久留,朝臣若知……”

“朕不怕!”朱厚照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朕送你的东西回,看谁敢多言!”

“陛下!”裴文德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罕见的尖锐,随即又强自压抑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哀求,“算臣……求您了。母亲刚逝,府中诸事纷乱,臣不想……再因臣之故,让母亲身后不得安宁,让裴家……再受非议。陛下,您就当……全了臣最后这点孝心。”

最后那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朱厚照心头。“最后”二字,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看着裴文德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决然,忽然意识到,若这次想强行将他困在宫中,或许就真的永远失去他了。

“好……好。”朱厚照的声音有些发涩,他上前一步,不顾裴文德轻微的抗拒,紧紧抓住了他冰凉颤抖的手,那手腕细得让他心惊,“朕答应你,只让你回去。但是,文德,你也要答应朕,保重自己,不许……不许做傻事。朕会安排人护着你,也会尽快……处理好外面那些麻烦。”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麻烦,但彼此心照不宣。

最终,皇帝到底半强半哄地将人从裴家接出直接带回宫中。他没有给裴文德任何拒绝或思考的时间,立刻命尚服局赶制符合皇后身份的素服,又亲眼看着他勉强用了些清淡的膳食,服下太医开的安神汤药。

次日一早,一道措辞严谨、盖着皇帝玉玺和内阁附署的正式表章便发往裴府及相关部门。表章中,皇帝以“裴相为国操劳、裴夫人贤德淑慎”为由,准许裴休在妻子丧礼后“归家休养,以慰哀思”,实质上是暂时免去了他的朝参之责,变相让他闭门思过,远离朝堂旋涡。同时,表章明确恩准皇后裴文德回母家奔丧守孝,“以全人子孝道,彰皇室仁德”。

紧接着,皇后的全套仪仗车驾——虽已尽可能简化,去除了过多显眼的明黄与金饰,改为素白与玄色为主——便在锦衣卫的严密护卫下,浩浩荡荡却异常肃穆地驶出宫门,将一身素白孝服、头戴白花、面覆轻纱的裴文德,送回了裴府。

这一连串动作迅捷如雷霆,根本不给那些闻风欲动的朝臣反应和置喙的机会。皇帝用最无可指摘的“孝道”名义,和最直接的行政手段,暂时为裴文德撑起了一把保护伞,也将裴休可能的“严父”姿态,提前堵了回去。

此刻,灵堂之中,这微妙而紧绷的氛围,正是那重重安排下最直接的体现。

雷文泽作为长子,一身重孝,直挺挺地跪在灵前右侧的蒲团上。他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母亲的灵位和棺椁,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木椁看穿,再看一眼母亲慈爱的容颜。泪水早已流干,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悲痛和一片冰封的麻木。他是雷家未来的继承人,是此刻裴府中唯一能名正言顺、不受任何限制为母亲长久跪灵的人。

而在他身侧稍后一些,同样身着重孝的裴文德,处境却尴尬而艰难。

他跪在另一个蒲团上,身姿依然保持着宫中教导出的优美仪态,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过分苍白的脸色,显露出他身体的极度虚弱与内心的巨大煎熬。

他才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大太监刘瑾,这位皇帝最信任的内侍首领,此刻并未像其他宫人一样侍立在外,而是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站在灵堂一侧的帷幔旁。他低眉顺目,却时刻关注着裴文德的状况。眼见皇后呼吸微微急促,额角渗出虚汗,身形也开始不稳,他立刻上前半步,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灵堂内几位主人都听清的声音,清晰而恭谨地说道:

“皇后娘娘,您之前在寒山寺为社稷祈福,虔心礼佛,已是耗神费力。如今回府奔丧,哀思过度,更恐损伤凤体。陛下临行前再三叮嘱,万请娘娘节哀,保重玉体为要。依礼,娘娘已为夫人跪灵尽孝,时辰已到,还请娘娘稍事休息,以免哀毁过甚,非但夫人泉下不安,陛下与天下臣民亦会忧心。”

这番话,冠冕堂皇,情理兼备。既点出了裴文德之前“为国祈福”的功绩(尽管是皇帝为遮掩他出家而找的借口),又强调了皇帝的爱重与担忧,更抬出了“天下臣民”的大帽子。核心意思只有一个:皇后不能久跪,必须休息。

跪,是身为人子尤其是坤泽之子的本分;不跪,则可能被扣上“不孝”的罪名。而刘瑾掐准时辰的这番话,正是在这微妙的平衡点上,为裴文德解了围,也堵住了可能出现的非议。

跪在一旁的裴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位当朝阁老,此刻也穿着一身肃服,面容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挺直的背脊也显出几分佝偻。他当然明白刘瑾话里的意思,那不仅仅是刘瑾的意思,更是皇帝的意思。皇帝那份准许他“休养”的表章,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一道温和的禁令,让他闭嘴,不要在此刻对儿子施加任何压力。

裴休心中五味杂陈。他并非不痛惜妻子的离世,也并非不心疼儿子如今的境地。只是他一生信奉“忠君爱国”、“规矩礼法”,认为对皇室、对朝局、甚至对裴家而言,一个无法生育、又卷入是非的皇后,是巨大的隐患和负担。他之前的弹劾与逼迫,固然有被人利用、推波助澜的成分,但何尝不是想以“大义灭亲”的姿态,为裴家留一条后路,也……或许潜意识里,是想逼儿子认清现实,主动退让,以换取相对安稳的余生?

可如今,看着次子那比纸还要单薄的身影,那强撑着跪在灵前、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模样,再看看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维护姿态,裴休第一次对自己的“铁面无私”产生了深切的动摇与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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