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卷十一

那副隐忍到极致、濒临崩溃却又死死强撑的模样,让齐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抬起头,看向裴休,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裴相大人,事出非常,并非您与大公子所见那般!容晚辈解释一二!”

“解释?事到如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解释的?!”雷文泽怒声打断,指着相拥的两人,手指都在颤抖,“母亲陈灵堂前,你二人还这般搂抱在一处,当我裴家无人吗?!滚开!待我罚过这不知廉耻的畜生,再来与你计较!”说着,又要上前拉扯齐衡。

“打我!”齐衡也动了真怒,他猛地挺直脊背(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闷哼),将法海护得更紧,双目如电,直视着雷文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来啊!我是乾元!有什么事,冲我来!是我齐衡行事不端,是我纠缠于他!要打要罚,我齐衡一力承担!但你若再动他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法海背上那恐怖的伤痕,眼底闪过一丝几乎化为实质的心疼与暴怒,声音却奇异地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空旷的祭堂里回荡,竟一时压过了所有的愤怒与悲泣。

而裴文德,自看见齐衡出现的那一刻起,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怔怔地站在原地,忘记了挣扎,忘记了言语。他望着祭堂中央那相拥的两人,望着齐衡那毫不犹豫、以身为盾的姿态,望着法海在齐衡怀中那细微却真实的依赖与颤抖……

脑海中,少年时假山洞口的惊鸿一瞥,与眼前这惨烈却又透着莫名紧密联系的一幕,轰然重叠。

难怪……

难怪头陀当年那般决绝地离开。

哈,这般相像……

难怪他归家后那般清冷疏离。

这么像……

难怪齐衡会不顾自身嫌疑,出现在这里。

原来……

竟然……是这样。

他喃喃地念着,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心中那片因为母亲去世、因为自身遭遇而冰封的荒原,却仿佛被这意外闯入的、炽烈而绝望的情感,烫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裴府后院的“静思斋”,原本是裴休处理家中庶务、偶尔独自品茗静思之所,此刻却充作了临时的“公堂”。斋内陈设古朴,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暗的光泽,墙上的山水画意境悠远,与方才祭堂内那血腥暴戾、情绪激荡的气氛判若两个世界。

法海已被紧急送往后厢房,由裴府供奉的、擅长外伤的老大夫并雷文泽从雷家带来的懂医理的下人一同诊治。他背上鞭伤极重,又因事发突然情绪激荡,加上似乎本身便有些虚弱(齐衡提到他“一天水米未进”),处理伤口时便发起了高热,此刻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对外界的一切已无知觉。

裴休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脸色依旧铁青,胸膛微微起伏,显然余怒未消。雷文泽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僵硬如铁,手中的鞭子早已丢弃,但紧握的双拳指节依旧泛白。裴文德则坐在下首一侧,素白的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惫与忧色,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冷静,仿佛方才祭堂那场风波并未让他彻底乱了方寸。

齐衡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背上的鞭伤已被简单处理,敷了药,缠了绷带,此刻正火辣辣地疼着,让他坐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他身上的锦袍沾了血污和尘土,显得有些狼狈,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公侯子弟的教养与气度,却并未因此而折损分毫。

斋内的空气依旧凝重,檀香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与药味,令人心头沉甸甸的。

裴文德端起侍女新奉上的、温度适宜的参茶,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他纷乱的心绪略微平复。他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投向齐衡,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皇后的威仪,尽管此刻他已褪去凤冠翟衣,只一身重孝。

“齐小公爷,”他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事情既已发生,雷霆之怒暂歇,如今最紧要的,是弄清楚来龙去脉。你,究竟是如何遇上本宫的弟弟,又因何……会出现在裴府祭堂,演变成如今这般局面?”

他问得直接,却也在情理之中。弟弟重伤昏迷,大哥怒气未平,父亲颜面受损,作为家中此刻唯一能保持相对冷静、且身份足以镇场的主事者(尽管这皇后的身份此刻亦十分微妙),他必须将事情问个明白。

齐衡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背上伤口的抽痛和心头的百般滋味。他知道,此刻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不仅关系到他与法海的名誉与未来,更可能牵动裴、雷、齐三家,甚至波及更广。他理了理思绪,开始讲述。

他的叙述并不算十分流畅,时而停顿,时而斟酌用词,尤其是涉及到某些“怪力乱神”的部分时,他更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面三人的神色,生怕他们以为自己是在胡言乱语,推脱责任。

按照齐衡的说法,他之所以卷入所谓的“谋反”疑案,乃是因为追查一桩离奇的官员失踪案时,无意中触及了某个隐秘势力的利益,被人设计构陷。皇帝虽未完全采信那些“谋反”指控,但为了平衡朝局,也为了暂时保护他,便勒令他在府中“待参”,实则是变相的软禁与观察。

他心知肚明自己是遭人陷害,不甘坐以待毙,便暗中利用齐国公府的人脉和自己的渠道,继续追查线索。大约半月前,他得到一条模糊的消息,称京郊西山一带(恰好临近法海停驻的山寺)近来有精怪作祟,常有行人失踪或神智昏聩的事件发生,地方官府上报却总被压下。他疑心此事与他追查的案子有关,便在一个深夜,设法避开监视,独自潜入西山探查。

就在西山深处一处隐蔽的山谷中,他遭遇了险情。那并非寻常野兽或匪徒,而是一种能幻化人形、迷惑心智的妖物。那妖物极其狡猾,幻化成他心中牵挂之人的模样(齐衡说到这里时,含糊带过,只说是“故人”),诱他深入陷阱,并释放出一种无色无味的迷烟。他虽警觉,但终究着了道,内力滞涩,神智渐昏。

就在他即将被那妖物所害的千钧一发之际,法海出现了。

“他……他当时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手里拿着一串乌黑的念珠,从林深处走来,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月华般清净的光。”齐衡回忆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与后怕,“那妖物见了他,似乎极为忌惮,幻化出的形影都开始不稳。他念了一声佛号,声音不高,却像洪钟大吕,震得那妖物发出一声尖啸。然后……他便与那妖物斗在了一起。”

齐衡描述那场战斗时,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法海的身法并不算特别迅疾刚猛,甚至有些行云流水般的从容,但举手投足间,佛光隐隐,咒文自生,那妖物喷吐的毒雾、幻化的利爪,竟无法近他身前三尺。然而,那妖物也非易于之辈,眼见不敌,竟在最后关头,自爆了一部分妖元,化作一片粉红色的、带着奇异甜香的雾气,瞬间笼罩了法海。

“他……他似乎对这雾气有些猝不及防,或者……那雾气本身便有些古怪。”齐衡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浮现出愧疚与痛苦的神色,“我因为离得稍远,又中了之前的迷烟,行动不便,只看到他身形晃了晃,手中的念珠光芒黯淡下去。他试图驱散雾气,但似乎力有未逮。那妖物残存的灵体趁机遁走,不知所踪。”

雾气散去后,法海背对着他,站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齐衡看到他的脸时,心中便是一惊。那张原本清冷如雪、无悲无喜的脸上,竟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也有些涣散迷离,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更让齐衡心惊的是,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种极其清冽、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冷香——那是坤泽的信香,且明显处于失控的边缘!

“我……我知道不对劲。”齐衡的声音艰涩,“我想上前查看,他却厉声让我‘别过来’。”

那时的法海似乎在与体内的某种异样激烈抗争,额角青筋隐现,冷汗涔涔,那串乌木念珠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嵌入肉里。但他显然低估了那粉红雾气的厉害,或者高估了自己在那种状态下的自制力。最终,他还是踉跄了一下,信香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那香气……”齐衡闭了闭眼,脸上泛起一丝尴尬与难以启齿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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