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公主并不是个甘于修身养性之人,这些年的奢靡早让她习惯享乐,整整一月未听琴音,公主闷出躁意,欲寻几个公子过来弹奏,长史却道,大都督有令,公主府已禁舞乐。
听罢此言,公主手中珍贵的十二色石英宝珠串儿就被掷在了地上,珍贵的圆珠儿迸得四处翻滚,刘长史五体俯身,恭声告罪,“臣有罪,殿下息怒。”
李桑柔黑着脸,侧坐在椅上灌了一口清茶,一手紧紧攥在锦团软垫之上,显然气得不轻。
薛贞见状忙挥手让刘长史退下去,一面拿起卷轴往里间去。
叮当轻响,她躬身小心挑开竹篾百珠帘,指了连竹并桃等人去捡那些个宝珠。
案旁茶炉沸汤滚滚,湿气浮绕,公主半倚在莲蓉小榻,身著一件素袖碧纱裙,白梨一般冰身玉肌,一颗白珠点在额间,盈盈灵秀。
“殿下何必如此,这串子可是您的爱物,就这样摔了,岂不是可惜?”薛贞见公主气得厉害,搁下了卷轴,一下下帮她顺着气。
公主珠宝无数,却并不觉可惜,抱怨道,“本宫怎能不气恼,裴近和高龄寡欲,好好的大都督府也弄得像和尚庙,这他尚嫌不足,还想把公主府也弄成那副冷清模样,本宫日日清闲,就快要闷出毛病了,要我这样过一辈子,还不如把头发也铰了,上山去做姑子。”
薛贞笑,“殿下息怒,虽大都督有禁令不许公子们来往公主府,可殿下若想听公子琴音,也并非毫无办法。”
公主诧异,“莫非还要我亲自去时花馆?”
她摇头说不行,“那里头脂粉气太重,本宫闻着腻味。”
公主娇贵,平日所用脂粉均由宫廷御师专门调制,寻常胭脂水粉敷得太重的靠过来,必定惹得公主清涕不绝,她断不会让自己在外头出这样的丑。
苏晋澜肌肤不敷而白皙透亮,便是公主最初看中他的缘由之一。
且时花馆前厅百余灯烛,面貌平平之子立上高台,白纱一遮,众星捧月之下也衬得如绝世佳人,一旦千金豪掷,带回来一瞧,必定多是乌漆麻黑的,扫兴。
薄晏之流已算其中佼佼者,更别说百年难得一遇的澜音。
倒是上回那个白羽公子尚可一观,不知他如今到何处去了?
薛贞道,“非也,殿下,如今正值春华,长安世家派发金帖无数,公主府的梨花开得正盛,无人欣赏岂不万分可惜?公主若遍邀众贵来府上参席赏景,少不了也得请几个伶人伺候管弦,如此下来,大都督也无话可说。”
公主眼睛一亮,正是如此,若公主宴席上连管弦丝竹也禁了,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薛卿懂我。”公主抚掌而笑,“即刻去办吧。”没等薛贞转身,她又转念,询问道,“对了,记得给三州世子也送去帖子,另外崔尚书家的娘子,没在这个月定亲吧?”
薛贞道,“这倒是没有听说。”
虽没有特别留意崔娘子的婚嫁,可崔娘子是长安有名的大美人,想来若是定亲,长安城必有风声。
公主满意点头,“不错,那便一同请来。宴席办在棠梨院,本宫听闻前些时日禁中进了些新种奇花?也替我要些过来罢,账上应还能过得去?”
那是自然,虽公主办宴一向日用万钱,可由于澜音公子爱醋,这一年都没怎么办宴席了,自然是够的。
澜音公子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薛贞若有所思地觑了公主一眼,又将案几上的画卷递送过去,说道,“殿下,江校书送来此卷,愿能问殿下万安。”
待说到公主府幕僚江朝在上月的春闱一举而中,又因擅长狂书被大学士看上,过吏部考核后,即刻往弘文馆任职,一路顺风顺水到来不及给公主谢恩。
“本宫甚安,他倒是不忘旧恩。”公主哼了声,素手挑开了卷上的红色绸带。
这正是澜音还在时,命江朝所画的一副春时吃茶图。
苏晋澜不满江朝与公主来往密切,可江朝明面上是公主府幕僚,实际上乃是官家智囊,公主没有驱逐他,苏晋澜便醋海生波,想了这个法子折辱江朝。
江朝性子沉闷,但也不是任由揉圆搓扁之人。但见画上公主目若悬星,皎白素手拂去乌色乱发,边吃边说,巧笑嫣然。
江朝妙手丹青,画中人手里青瓷杯盏,身上锦缎珠玉,无不纤毫毕现。
而澜音却堪堪只得一个背影,侧坐在公主身边,秀美俊朗的一张侧脸罢了。
梨花树花团锦簇,繁密茂盛,难得江朝画得这样仔细,将花絮随风之感也描绘得这样真切,她看了半晌,似乎已经闻见苏晋澜衣上淡淡的木樨香,想起那日与他把盏言欢,而如今天各两方,她也形单只影,公主叹了一声,怔怔出神。
苏晋澜回幽州也两月有余了,等他大哥定下亲事,苏家应也会为他在卢龙寻一名门当户对的女郎,从此琴瑟和鸣。
“殿下?殿下?”薛贞轻轻唤了两声,见公主犹自发愣,只好为难地瞧了大都督一眼,默默地退下了。
公主正出神,一旁却横过来一只手,结实的手臂裹进金线灿灿的窄袖,撑得袖管轮廓分明,日光之下,衣摆蟒纹狂走如电,大都督取了那卷轴,一瞧,眉棱蹙得老高。
“大…”公主大吃一惊,忙撑手往四周一看,奴仆都退了个干净,就连薛贞离开都未曾与她告知。
公主仰头去看大都督,额间的白色东珠左右摇晃,珠光闪闪,水润的一双凤眼隐隐含着薄怒。
好啊!如今大都督来蘅芜院如入无人之境,就连通报都省了,直接踏进内间?
“大都督来了。”公主露了个不太高兴的笑容,意兴阑珊地半靠在团枕,波澜不惊的语气。
大都督瞧着那画卷,一指苏晋澜,问道,“此为何人?”
公主瞥过去一眼,有气无力,敷衍,“管他是谁。”
再说大都督方一走进来,见到公主瞧着画卷愣怔出神,凑过去一瞧,原来画的是那苏家六郎和她的吃茶图。
大都督脸黑下来,问她,她却一副思念成疾的模样。苏六郎为幽州大节度使的嫡次子,注定要留守幽州,做行军大司马的。
幽州寒苦,冬日里飞霜雪暴,哪是这娇嫩公主能承受得起的,若公主请令要远嫁幽州,试问身为长辈,他岂能舍得她受这样的苦。
他绝不同意她远嫁。
大都督收起画卷拢在掌间,意在收缴。公主只觉莫名其妙,可此等小事也不值得与他争吵,只得怏怏地问道,“大都督此来不知有何贵干,您不知道,昨夜大雨滂沱,本宫彻夜无眠,如今可是困得很呢,大都督有事快说吧,等会吃了夕食,本宫要早些歇息。”
这个逐客令下得毫不委婉,大都督哪里吃过她这样的无礼妄语,有些不愉,直言道,“近些时日,我五弟往邙山出游,寻得绝世琴谱一本,愿与殿下同赏,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裴五郎也近定亲的年纪,大都督本想着他与公主正好合适,没想到一见之下,公主并看不上五郎,可五郎却不知犯了什么犟脾气,三番五次与母亲起冲突,不肯将就,扬言非公主不可。
无知小儿,大发厥词,却不想公主哪里看得上他?
大都督后悔不已,可毕竟是血缘亲族,只得为了他,再厚着脸皮来与公主说项。
公主不可思议,“大都督真是…”她紧了紧喉咙,大胆说道,“你我二人已铸成错事,如今大都督又想我嫁给您的亲弟,来日若是裴五郎知晓此事,只怕有伤兄弟情义,于裴氏颜面有损啊。”
大都督摇头说不会,“人云亦云之事岂可当真,待您与五郎成亲,臣自当不再与殿下私见,想来无大碍。”
“人云亦云?”大都督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又上一层,若不是那日薄晏的药水下得浅,经他这样一说,公主倒要觉得那日清晨之事不过胡梦一场。
她似笑非笑,“行啊。”
大都督以为她已答应要让裴五郎尚主,心里骤然一紧,呼吸险些滞住,这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了,做出那种事,始终是他德行有亏,如今她将成为他的弟媳,自然愧疚更深。
可转念一想,公主未被此事影响,此乃万幸。
大都督暗自点头,不错,应是如此。
只听公主又说道,“过几日公主府预备承办春日宴,届时自会给大都督府上发帖子,大都督日理万机,每每都得夕阳西下才能来公主府说教,恐怕辜负了不少春日景光吧,本宫会挑一个您的休沐日办宴,请您务必赏光,裴五郎便一并前来吧。”
公主办事周到,很有魏公主的气度,只是他哪有真正的休沐日,国事繁重,他已两月未休了,无法出席之事届时再说吧,免得扫了公主的兴致。
大都督不愿久留,更没有碰青衣递过来的茶水,听罢欣慰点头,道了一声,“如此甚好。”
随后震袖负手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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