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夜来风急,公主早早就窝进了点着火龙的竹林厢间,这间客舍与寻常不同,听说昔年唐廷某位谋乱事败的亲王曾幽禁于此,布置宽敞华美,位置处于涧中,乃是插翅难飞的地势。
公主不甚在意这些,只待住着舒服便是了,窗外月明星稀,公主喝了两盏薛贞亲点的峨山白眉,又喊人读了会话本子,竹林簌簌落叶,涧溪声欢畅,公主眼皮子慢慢重下来。
再醒来时,林间脚步声凌乱,却一声吆喝都无,公主半睁着眼,隔着西窗外头的一片修竹,隐约见到青衫长卫们拧着个浑身污糟的少年——脸上黑黢黢不知抹得什么玩意儿,看不清模样,只一双眸子雪亮、狠戾,似幽原的狼,穿过了纯黑的夜色,落在了公主身上。
“这是何人?”公主皱眉。
无知蠢物,碰过几年刀剑,单枪匹马就敢夜闯公主住所。公主长卫皆是训练有素的金吾,唐刀金甲,以一当十,何惧这区区小儿。
这儿是佛门净地,他又是这样一个孩子,长卫们不愿造杀孽,否则怎会让他闷头闯进林子,早一枪挑出去了。
公主拢上了云雁细锦衣,长发轻挽,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一脚踹在地上的钝刀。
“怎弄得这样腌臜?”公主后退了一些,绢帕捂在鼻上,示意左右。
早有人得着吩咐提了冷水过来,两大桶冰泉水浇下去,少年冷得浑身发颤,倒是一张稚嫩纯净的脸露了出来。
这大概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短谒,野草履鞋遗失了一只,光裸在外的一截短臂精壮有力,然而瘢痕深深浅浅,两颊凹陷,像从出生下来就没有吃饱过,瘦得快要脱相,丢进长安乞儿堆,第二眼再难寻见。
“何人派你来的,带着锐器,可是要来刺杀本宫?”
那孩子仰着脑袋,脸上倔强之色更盛,他眉头轻蹙,说道,“没人派我来,且我也不是来刺杀你的。”
长卫见他卑贱却不用敬语,神情倨傲,抬起一脚踩到他脸上,呵斥一声“大胆无礼”,又拱手对公主道,“殿下,刺客狡诈,不如送到大理寺,不怕他不招。”
公主点头,想来在这里问也是问不出些什么,无论他是想刺杀抑或盗窃,公主都不关心,只不过方才初醒朦胧,见到他一双眸子倔强清澈,来了几分新鲜罢了。
“殿下!”那孩子被踩住了口鼻,犹自分辨,“我真不是来刺杀你的,我——”他顿了顿,扬声说道,“——是来给你做面首的!”
这一声嘶喊不亚于平地惊雷,众人闻言眉头齐齐一皱,而公主僵立当场,片刻之后竟笑出声来,她没想到自己的好色的名声已如此深入人心,竟惹得这等小儿也妄图攀附,实在好笑。
公主转过身来,抬手示意长卫将靴子移开,月光落进她幽灼的一双水眸,柔色弱骨一般,她打量了他,笑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少年虽卑贱,倒是个聪明孩子,方才听见长卫斥他一句无礼,又听到几人与公主回话是如何恭敬的,有样学样地说道,“回殿下,小的姓徐名述,今岁已十六了,是万年县外桃溪村人。”
徐述不过十四,只不过他怕自己年纪太小公主不喜,故而说大两岁。
“十六了?”公主看了看他的胳膊,民间许多孩子从小缺衣少食,看起来小也有可能,她问道,“你如何得知今夜本宫就住在此处?”
徐述说道,“不瞒殿下,小的是在路边听来的。”
此话不算可信,公主皱眉,凉风习习而来,徐述身上湿衣冰凉紧贴,立即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公主忙后退几步,又听那少年说道,“小的本家是在九华山下以卖茶水糕点为业,今日有贵人在我家铺子歇息,云纹如意锦缎的料子,想来是长安世家的女郎,小的听见她们谈及公主府散尽面首之事,是以上山来碰碰运气,行至竹林,见到有金甲卫打着灯笼戍守在外,便猜测殿下在此处。”
云纹缎,今日崔娘子便是这般着装,这样说来,倒是没什么破绽,只是他未免对自己太有信心,从泥巴地里头捞出来的穷孩子,怎配到她榻上来?
夜寒风冷,公主没了耐性,轻轻一扬手,长卫们立即一团湿布塞进了徐述的嘴,拖着就往外头走。
地上被拖拽出细细一条痕迹,可那孩子却忍着剧痛,一句讨人厌的呜咽或求饶也不发,两只眼睛就这样盯着她,亮晶晶,湿漉漉的,像淋过水的黑豆子,公主莫名想起了幼时在洛水行宫养着的一只毛色亮泽的猧儿。
“慢着。”公主又换了主意,世上不劳而获之人何止这一个,他瘦成这个样子,指不定也活不了多久了。
“罢了,随他去吧。”公主难得大发慈悲,可那徐述却不领情,见长卫放了他下来,便伸手取了湿布,仍然跪在青砖“砰砰”叩首。
“殿下!小的愿服侍殿下,请殿下开恩罢!”
公主不耐烦,冷声呛道,“想服侍人不一定要来公主府,你这样低贱的身份,怎配伺候本宫,若是想要谋求荣华,倒不如本宫荐你往禁中伺候,你可愿意?”
公主知儿郎再轻贱,也看重自己那无甚用处的玩意儿,她有意侮辱,意在令他知难而退。
然而徐述却又惊又喜,他很明白,他这样的儿郎要往禁中去只有那个法子,他不是没有那样想过,不过苦于没有银子疏通上下罢了。
现下有了公主的举荐,非但省下了一笔银子,指不定还能受到重用。徐述信以为真,霎时感激涕零,连连磕头,“小的愿意,多谢殿下!”
公主噎了个倒仰,但堂堂魏公主,说出去的话又怎好收回,冷声哼道,“既你执意如此,那便这样罢。”
她长袖轻挥,令薛贞着人去办,不再过问。
此等小事本是过眼云烟,不想一波三折,那徐述要进到禁中去,黄门按例往桃溪村去对籍贯,却查无此人,碍于是公主举荐,没立即轰出宫,复又遣人往九华山下的茶肆,原来这徐述爹娘早在六年前身亡,这间茶肆也已被大伯亲霸占,他带着妹妹四处讨活,居无定所,甚至多次往翡翠山采集药草回来贩卖。
“翡翠山?”公主扶上椅圈,缓缓直起了背脊,看向俯在地上的少年,“那可真是拿命来换银子了。”
黄门一顿,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如今妹妹也患上重病,他也是个苦命人啊。”
徐述的阿妹患了重病,卖药草的那点儿铜板实在不够用,那日往茶肆讨要银两不成,意外听见崔娘子与侍女的谈话,另辟新径,想要谋求生路。
“原来如此。”公主听了若有所思。
然而黄门很为难,他道,“没有籍书,徐小郎君进宫的事儿可就不好办了,殿下,虽说有您的举荐,可这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您看这…”
公主一摆手,“行了,那便不进宫罢,劳烦你走这一趟了,人留下,本宫自会处置。”
黄门哪里得公主这样客气过,连声道“是”,躬身退了出去,门外的连竹不慌不忙地递了个绸袋过去,两眼微压,笑意轻轻,“有劳您了,这事儿公主也不愿他人知晓,您看您…”
黄门颠了颠袋子,忙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公主府要个把奴婢下人做事,自是小事一桩,奴晓得的。”
翡翠山的山匪骁勇善战,单瞧在长安县境内能占山为王便可见一斑,县尉三番剿匪,可翡翠山地势凶险,易守难攻,每每野火烧不尽,由着他们猖狂。
“你妹妹患的什么病,如今在何处?”
座下少年闻言猛地抬头,他知道公主是在听到他来往过翡翠山之后才肯把他留下的,他本以为她开口会问他去过翡翠山多少次,然而她先问的却是他的妹妹。
常年流离失所,徐述早已不是不懂事的孩童,明知这是那些高高在上之人惯用的话术,只为让他死心塌地罢了,可他仍然中招,眼眶发热,泪水泉涌。
“小的将薛参事给的银子寄在慈云堂,阿妹现下便是在那儿治病。”
“慈云堂倒是医者仁心。”公主道,“只不过那儿人来人往,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这样罢,待会儿我遣几个人与你同去医馆,把你阿妹接到公主府来,这里几个医官照料着,指不定很快就能好。”
徐述忙磕头,“殿下的恩德重如泰山,小的无以为报,愿三生三世皆为殿下驱使。”
公主难得做了好事,倒也新鲜,睨过去一眼,这少年换上了干净的袍衫,瞧着很清瘦,倒不邋遢可怖了。眉眼俊秀,不似满脸横肉的样貌,也算看得过去。
“我听薛参事说,你每顿只吃了半碗饭?”
另外半碗他偷藏起来都带了出去,徐述面上一红,嗫嚅道,“是…小的…”
“既来了公主府,便别像从前那般了,瘦得如此模样,别人还以为公主府不管温饱,放胆子吃就是了。”
“殿下…”
公主寒暄了几句,觉着差不多了,她微微一笑,向前倾了少许,温声问道,“听闻你曾往翡翠山采摘药草,可你一人,怎能从那些山匪眼皮子底下来往呢?”
徐述答,“第一回去的时候,小的不过九岁,个子矮小,不受瞩目,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已知道他们什么时辰懒怠,什么时辰警戒。”
公主眼睛一亮,随手将桌上一盏酥油茶赐了下去,徐述捧着那价值不菲的青瓷,垂眼轻轻饮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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