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萦愣了一下，有些羞怯地收回目光。她也不知现在的自己还够不够格自称为一个修道之人。

老者凑近她，左看右看，猜测道：“丹修，符修，医修？”

他的目光落在连萦背后空荡荡的剑鞘，表情有些奇怪，

“你该不会是剑修吧？”

连萦背后一麻，支起背脊道：“怎么，不行吗？”

自己是不是正经宗门出身，算个半吊子，但也不能借机嘲讽吧。

“你都没有剑，怎么能算剑修呢？”老者声音喑哑，内里却雄浑有力。

连萦愣了一下，手抚上那剑鞘，神色落寞，仿佛重回了在惊弦宗受辱的那一天。

她，曾经有过一把剑。

可她也记得狐狸仙曾跟自己说过的——道心。

连萦拧起眉：“狐——青曤曾经说过，只要心中有道，道心稳固，剑的好坏并不重要。”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几次死里逃生，忍受过侮辱，遭遇过欺压，如今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话语还能将她击倒。

所以，只要有志向，哪怕没有剑......

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小姑娘，老者的表情出现变化，

“说得好啊，只要心中有志向，那种身外之物，有没有都无伤大雅。”

他神色认真：“出两招给我看看？”

连萦怔了一怔，还是乖乖地抬手起势，复习着狐狸仙教授自己的那些口诀，这些日子早就烂熟于心。

她并拢食指和中指，眸色坚定，伴随着口中的默念，指尖猛地朝前一指。

池水中溅起一小圈波澜，连萦讪讪地放下手。

她以为老者会像惊弦宗那些人一样嘲笑她，没想到他半晌没说话，反而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或许可以称之为慈祥，那笑容不带刺，也并未带着赞许。

“我......”连萦扯出一个难堪的笑容。

老人盘腿坐下，就如同方才石像的模样。

“是有些差。”他闭上眼。

“老人家，”连萦蹲下身，话语真诚，“感谢你救了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府邸，打扰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老者懒懒掀起眼皮，笑道：“现在才知道道歉。”

他的目光陡然落在连萦身上，连萦忽然觉得浑身动弹不得，像是站在原地被人扒光了衣服，从上到下，每根骨头都看了个遍。

静了片刻，老者神色一暗，微寒的声音响起：“你为何想要修道？”

连萦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问，还是一脸正经道：“因为不想再受别人的欺负。”

“从前我只是个普通人，能每天吃饱穿暖就觉得是幸事了。从来不去想那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事。”

她面颊上又忍不住染上苦色。

“阿爹说有理走遍天下，可是他没有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像天与地，在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下，一切公平公正都是天方夜谭。”

“只要足够的强大，才能去论对错。”

连萦陷入沉思，她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如此执着修道，是为了替芙蓉镇百姓讨一个公道，还是看透了这世间的规则，不愿再做一个痴聋的家翁。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上山采药的山野少女了。

一道声音宛如利刃刺破她的思绪，老者开口：“你这丫头意气不小。”

方才他取了连萦的记忆探看，才发现一个小小的女娃身上竟然历经了这么多事。这些事竟也没将她打倒，反而让她生出了如此坚忍的修道之心。

他前生见过许多想要修道之人，他们或以自身强大为目的，或只是跟风，随波逐流，最终都是因自身贪恋，道心不稳而失败。而眼前这个丫头，似乎不一样，她虽有复仇之意，心智却很纯。

世上或许有至善之人，但心纯之人却很少，且道从来谈论的不是仁善，而是无为。

或许来日，她会有所作为。

“倘若让你跟着我修道，你可愿意？”他道。

连萦心弦一颤，脑子还未转过来，嘴已经吐出：“我愿意。”

求之不得。

求师问道是修仙必经之路，连萦心中欣喜，对上老者清凌凌仿若审视的目光也忘记了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

“连萦。”

连萦话音刚落，手臂被一股莫名的力量一拽，穿过一片混沌之后，才睁开了眼睛。

她浑身松快了许多，细细打量才发现眼前的场景竟然是自己的识海。

自从惊弦宗离开，连萦就没有再进入过自己的识海，还以为识海也随剑一齐被毁掉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老者也进入了她的识海。

他果真不是凡人，竟然能进入自己的识海？连萦记得青曤曾经说过，自己的识海，旁人是看不见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可以进入我的识海？”连萦惊喜。

没等她话说完，老者指尖弹了两下，连萦随即双膝一痛，重重跪倒在地。

“拜师就要有个拜师的样子！”他严肃道。

连萦抬起眼：“我还不知道师父您的名字，如何拜师？”

“废话那么多干嘛？”老者冷下脸，伸手在她额头一点，连萦顿感一股暖暖的热流灌注其中，顺着浑身筋脉缓缓落入丹田。

她周身陡然一麻，酥麻之后大脑却是清爽无比。

此时眼前识海中一点一点亮起文字，连萦想起之前跟青曤在石柱上看到的刻纹，竟恰好与眼前的文字重合联系起来。

“无舍无弃，无为无我。”她拧着眉，五脏六腑好像一瞬被铁链紧紧锁着，又在话音落地那一刻通畅起来。

无为即有为，无我即有我，即唯有我。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见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老者站在她跟前，看着连萦眉间的亮点，声寒若冰，“修道首先要五内清静，有舍才会有得。老夫第一个要教给你的就是——一念清静。”

一本书在连萦眼前慢慢展开，书页中散发着清凉的气息，似有阵阵微风吹拂起她的发丝，连萦感觉有什么在逐渐地抽离，回忆中那些人的模样逐渐模糊。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密林，待浓雾散去后，灰色天际落下片片雪花。

那雪花轻柔，落在肩头而不化。

整个天地像编织了一张网将她笼罩在其中，她不能擅动，一抬脚另一只便会深深陷入泥沼般的雪地。

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爹，阿娘，连玉连花模样的身影连同那些生命中的过客，一个一个从眼前消散去。是不是人在死之前，都会遇到这样一片林子，还是要忘却一切，跟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差别。

连萦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水，她面色不变，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那片林子只剩她一个人，这就是所谓的——唯有我？

书页翻过一页，落款是一个名为“稽童”的名字。

稽童老人看着发愣了连萦，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没想到你能从老夫清静诀的第一章走出来。”

他背起手，深吸一口气，“许多人求仙问道却半路夭折，便是输在放弃不了这尘世情缘。”

“浮世三千，红尘无数，都是牵绊。”

连萦只有那一滴泪便回过神来，识海中水波翻涌，激起的浪花几乎冲刷上平整如幕布的天际。

她好像真的忘记了许多，可有些东西也深深扎根入心底。

清静诀可以拯救迷途知返的人，也可以助力一心求道的修士，走上正道。

连萦直起腰，将手背贴在额头上，重重朝着稽童老人磕了一个头，并唤了一声：“师父。”

稽童老人的眼睛顺着她的动作抬起落下，他独自在这洞里许久未曾见过人，更别说这样年轻赤诚的生命。

他的手轻而缓慢地落在连萦头顶，一个普通的女娃，因为有了一个想要变得强大的愿望，一石激起千层浪，说不定不久后就会立于潮头。

“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我也不耽误你。待你修完清静诀的那一日，必有所突破。”

连萦闭上眼，盘腿打坐，调动气息丹田，让周身真气不断涌动。有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四周喷薄而出，汇集于她所在那一隅天地，铸就壁障，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

待她再睁开眼，将体内请浊二气一并吐纳，浑身骨骼登时一派轻松。

稽童老人伫立在瀑布前，阖着眼仿佛在眠中。直到连萦听着耳畔哗哗的水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识海中走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激动的心跳。正为方才的一切感到惊喜，而迟迟停不下笑意。

“怎么了？开心成这个样子？”稽童老人笑着歪过脑袋看她的表情。

连萦腼腆地收起笑容，还有些不习惯便只搓着手指小声开口：“师父。”

稽童老人深吸一口气，直起背脊咳了两声，正经道：“你我既然已经是师徒，那拜师礼是不能少的。”

他手中倏地变出一个发着淡淡光晕的长盒。

“师父，这是什么？”连萦有些好奇，怕自己的目光太过热切会惹得他厌烦，便赶紧低下头。

长盒自动打开，里面飞出一把长剑，稳稳落在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