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
沈煜渊地思绪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沼泽中,意识像一颗石子一般坠入了河底,耳边隐约传来了一些模糊交谈声,只是听不真切。
在不知过了多久,等沈煜渊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烛光昏暗的帐篷顶,以及身边传来的书页摩擦声。
沈煜渊躺在皮草上,身下垫了软垫,他本想试着动一动,可最终只能勉强挪动手指。
他泄了气,缓缓的转动脑袋,看向了身侧。
只见霍湛英赤着上身,绷带一直从胸口缠到了小腹,右肩处的伤口也经过处理,白色的里衣就简单的披在肩上。
她将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封信纸,就着床头昏黄的烛光读信。
霍湛英有几分觉察,抬起眼看着沈煜渊。
沈煜渊躺在榻上,一整张毫无杂色的玄狐皮草盖在他身上,皮草下的苍白的身躯未着一缕,胸口的绷带裹得比寻常更厚,脸色看着也是毫无血色,半垂着眼,精神很是不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她放下手中的信,制止了沈煜渊的动作,伸手将皮草给他拉了一下,轻声道:
“别乱动,你的伤还没好。”
沈煜渊闻言立刻止住了动作,就躺在那,皮草下的手指悄悄触上了她的皮肤,眼眸潋滟,专注的望着她:
“我……这是怎么了?”
霍湛英就躺坐在他身侧,与他同榻,只是她还是穿了亵裤的,毕竟这点界限还是要有的,她伸手抚上他地额头,探了探温度,略微松了口气:
“你昏迷了一月有余,那刀口就离你的心脉仅有半寸,差点你就交代在长安了。”
还有其他的,霍湛英并未和他讲明,比如他这一月是如何突发高热,以及如何费劲的止住心脉出血,再如何找到可以医疗的古法,蜜魄这整整一个月都没怎么消停过。
沈煜渊听罢,也只是沉默,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从霍湛英身上那些扎着绷带的部位。
除了肩膀以外,她身上还有多处伤痕,有些甚至还在渗血。
霍湛英看出他的意思,抬手将里衣从披着改为穿在身上,语气肃然: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既然已经醒了,那么明日我们就移驾回开封。”
说罢,她抬腿便想要走,手腕却猝不及防的被沈煜渊拉住。
她回过头,眸底掩藏着些许惊讶,沈煜渊牵扯到自己胸部的伤口,钻心的疼痛使他额上泌出细密的汗珠,他脸色苍白,但喘着气,但仍旧不肯松开拉着霍湛英的手。
他掩去眼底不易觉察的失落,说道:“你怎么……又要走呢?”
“有要事吗?”
“不。”霍湛英下意识的开口否认,只是她自己也有些尴尬,躲闪不去看沈煜渊的眼神:“我只是要去换个营帐,毕竟你还需要养伤,两人同榻还是有些不妥。”
“不、我不要。”
沈煜渊不仅没有松开,反而还伸出了另一只手抓上她的衣角,焦急着答道:
“阿英待在这里就好,我不会碍事地。”
“不是说你碍事。”霍湛英面露不解,似是认为沈煜渊有些误会,本想向他解释,可话到了嘴边,看着他眼底露出的委屈,就将话又咽了回去。
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依着他的意,将他重新扶躺到榻上,霍湛英掀开皮草,查看了一眼他的伤口是否渗血,确认无异样后,自己也整理好衣裳,躺在了他身边。
沈煜渊没有清醒多久,很快便又拉着她的手,沉沉睡了过去。
霍湛英见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她双手也缠满了绷带,这样抓着多少还是有些热。
中间蜜魄来过一次,她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小心翼翼的掀开帐篷进来。
天气已经逐渐转凉,无面者们都换上了厚厚的棉衣,就连蜜魄也不例外。
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蹑手蹑脚的朝帐篷内看去,只点了一只蜡烛的帐篷内昏暗不明,只隐约可见榻上的两人。
她小心的走上厚实的地毯,将铜盆放在了榻边的地上,正打算直起身子,却冷不丁的对上霍湛英的视线。
‘啊!’
蜜魄无声尖叫,吓了一跳,身子抖了抖,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叫出声来。
在霍湛英的眼神示意下,蜜魄看见了两人紧握的手,立时表现出了然的意思,转身去找矮凳。
霍湛英的手被沈煜渊死死牵住,她想挣开当然还是挣得开,只是在这时,她竟还是放弃了,任由两人双手紧握。
蜜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神色微讶,旋即嘴角上扬,露出一抹了然地笑。
霍湛英从榻上坐起来,蜜魄伸手为她解开右肩的绷带,细心敷上药粉。
霍湛英由着她动作,眼神总是不自主的落在身边的人脸上,蜜魄注意到她这个举措,扬起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用着气声问道:“楼主喜欢他吗?”
霍湛英先是一顿,接着转眼看过来,眸中淡然如水,语气没有多大的起伏:
“可能是喜欢吧。”
蜜魄将药瓶放下,拿出新的棉绷带,眼里闪烁着好奇:
“楼主,属下也不瞒您,其实我们平日里,也有过关于楼主会喜欢什么样的人的讨论。”
“是吗?”霍湛英道:“有结论吗?”
蜜魄立时严肃下来,好似这件事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首先,楼主虽然未必一定要嫁人,但是假若楼主真有这样的念头,那未来的楼主夫人,我们想怎么也该是个不输楼主风范的人物。”
“如果一定要有个例子,那应该就是顾裴玄了,虽然无论是样貌还是本事,在属下心中都差了楼主一大截,但是也比这个——”
她面露难色,指了指榻上的另一个人:
“这个不学无术的皇帝好吧,他除了长得比顾裴玄好些,以及是个皇帝外,还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她这番话,若是换个人听见,肯定忍不住侧目而视,皇帝作为天下之主,谁不会乖乖臣服,寻常官宦人家地女子,都不一定有嫁入皇家的机会,怎么在这二人嘴里,皇位却好似十分寻常。
蜜魄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理直气壮的道:“按着计划,本来在登基大典以前,楼主就可扮作这人的模样,以他的名义坐上皇位。”
说着,她语气里流露出可惜的意思:“但楼主既然喜爱这人,他才活到现在,不过他也没有忘恩负义,替楼主挡了那一刀,也算是不错了。”
“你。”霍湛英伸手捏上她的鼻子,用了点力气,捏的她鼻尖泛红。“说话还是那么不客气。”
蜜魄挣扎着躲开,撅起嘴有些不服气:“是实话啊。”
霍湛英收回手,微微叹了口气,半合着眼说道:“虽说如此,但是一月前,背影说的话,你们其实都有些动容吧。”
蜜魄缠绷带的手顿了顿,紧接着她垂下眼,算是默认。
霍湛英挑了挑她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上视线:“好了,我没有要怪你们的意思。”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曾像她那样怀疑我自己。”
蜜魄面露不解,她似乎听不懂霍湛英指的到底是什么,可霍湛英只是淡淡地勾起嘴角,道:
“我以前,总是觉得我应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对于将士的伤亡,只要可以尽我所能减至最低,那我好似就可以宽慰我自己,觉得那些人的死是不可避免的,觉得这并非是我的错。”
“时间越来越久,我越开始觉得,曾经的自己好像离我越来越远,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也是个会为了弟妹,和巷子里的混混打架的人。”
她与蜜魄相视一笑,同为长姐,蜜魄也很是能够体会霍湛英的感情。
“长大了,想做对的事,想做正义的事,还想救所有人。”
“可还是,将一些人当作了手中的利刃,肆意用他们的性命为筹码,为自己取得利益。”
她抬眼,看着蜜魄的目光中显出几分赞许:“你说的对,婚嫁之事,当然得挑个对自己有利的人,可是——”
她话锋一转,眼波流转间,看向了一旁的沈煜渊。
沈煜渊一头乌发,睡梦中不自主的侧过了身子,以一种依赖的姿态靠在霍湛英的腰旁,神情恬淡。
她的指尖触上沈煜渊的眼睑,一路摸到她的耳畔,悄声说:
“对你和无面楼来说,我是霍湛英,你们崇拜追随的也是那个永远不被情绪左右的霍湛英。”
“可对于沈煜渊来说,我只是阿英,她喜欢我,不需要我冷静克制,也不需要我聪明过人,他爱上的,只是阿英。”
说着,她转头看向蜜魄,双眸好似澄澈的湖水,真心发问道:“如果没了‘阿英’这部分,我还是霍湛英吗?”
蜜魄抿着唇瓣,在这个问题里陷入久久的沉寂,好半晌后,才静默着摇摇头:
“我不知道。”
接着,她话锋一转:
“但我知道,我和弟弟追随楼主,才不是因为楼主有多么卓越,仅是因为,您是我二人的救命恩人。”
“那时,我和弟弟还只是两个瘦骨嶙峋的难民,弟弟更是病的只剩一口气了,就连人牙子都不屑于抓我俩去换钱,可楼主您救了我们。”
她缠上最后一层绷带,打了个结实的结,转手去收拾桌上的药瓶。
蜜魄朝着霍湛英扬起嘴角,眼底的笑意明媚,一字一句慢慢说着:
“如果‘霍湛英’真的只会权衡利弊,那么救下我们,救下无面楼的,一定就是‘阿英’了吧。”
霍湛英一时间竟然愣住了,她说的是自己从未考虑过的事。
她刚欲张嘴说话,帐篷帘就被另一个人掀了起来。
砚影裹着冬衣,寒沙站在他的左臂上,目光锐利的看向榻上。
“楼主,开封来了消息,国师出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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