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经过几日相处,更因为那一晚的解围,梅夫人对沈依依表现出了十分的友好。
对于这个后妈,或者是连正经后妈都算不上的梅夫人,沈依依抱着礼貌客气,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然而在梅夫人眼里,似乎这娃并不如看起来这么外向,女孩儿家还是腼腆了点。
回来的路上,阿念被钱字桥扛了回去,沈依依再无理由不与梅夫人共乘一车。
“依依。”摇晃的马车里,梅夫人斟词酌句半天,开口,“我不晓得你在江安之时是怎么看待男女之事的,但是閭都毕竟是京中,各府的公子多少都有势力牵扯,你……还是要慎重些。”
沈依依报以礼貌一笑:“多谢梅夫人关心,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游园会之前,我的那件裙子是怎么破的。”当时急于解决问题,现在是到了追究责任的时候了。
面对沈依依笑吟吟的眼神,梅夫人面色微变:“依依以为是我做的?”
沈依依不置可否:“我不晓得啊。”
梅夫人张了张嘴,眼神有些黯然:“或许你不晓得,其实我并不似外人看来那般……”那般风光跋扈。身为大赫权臣后宅唯一的女人,在外人眼里梅夫人足以趾高气昂,高高在上。
然而,事实上,沈问对于内院并无太多关注。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勘鉴司和朝堂。如果说他有过男女情愫,那也该是青春年少之时。人到中年,更多的是看重地位,权势和声望。
“若非当年一次欢好就怀了海儿,只怕老爷早已想不起来我是谁,遑论进得沈府。”夫人过世已经十多年,他一次都没有提过将她扶为正室,哪怕是在府里,管束下人,操持家务,她也不过是个妾,“事实便是如此,我从来不敢妄想什么。天儿不与我亲近。”梅夫人微微低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甚至害怕看见他,特别是那他双眼睛。他将你接进府中,我只想待你不出任何错处,哪里还会去做与你为难的事情。我自知出身低微,能有如今也是侥幸得之,怎敢有多余的想法。”
这一番话,梅夫人的绢子揩了数次眼角,情深意切。
沈依依不得不相信她没有理由阻止她参加游园会,但是这个疑惑又该找谁去解开呢?
马车晃晃悠悠便到了沈府。
才进得家门,迎面看见的就是沈天的那张零下三度的脸。
沈依依微不可查地往梅夫人身后挪了挪:“哥,你怎么出来了?伤好些了吗?”
“天儿……”梅夫人上前一步,伸手欲扶沈天。
“来人。”沈天沉着脸,目光沉得骇人,越过梅夫人直盯着沈依依,“把小姐带回房去。”
沈依依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几名壮实婆子立即上前将她架了起来,不由分说往她自己的房中去。
“小姐。”
清荷欲追上来,却被沈天阻止了。
“将小姐这三天的一言一行,都有谁与她接触给我仔仔细细说一遍。”沈天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原本这一场游园会他便不打算让她去的,奈何身伤未愈,起身都难。为此还特地嘱咐了她院中的婆子想法子阻止,那没用的婆子去绞个裙子还不知道绞得烂一些。反而让沈依依将裙子就着破口一改,变成了人人艳羡的仙女裙。
去了也就去了,没曾想还闹出许多事来。每每想到她在如此多人面前露了脸,几度成为焦点。他的心就从肚子里提到了嗓子眼上头。
清荷被唬得一张小脸苍白,却丝毫不敢不听,抖着身子答声“是”便跪了下去,将这几日的事情从误入翡园撞见苏翎、淡园夜入偷衣贼、在曹夫人面前给梅夫人解围、以夷制夷教训陆萱薇、柳云棠送帕子被萧靖截胡、赛马场上萧章放冷箭宁安王英雄救美、曹絮夜宴刁难反受其辱、锦鲤池畔柳公子画美人图遭萧靖破坏等等一五一十一丝不差,竹筒倒豆子一般全给交代了。
清荷每说一桩,沈天的脸愈发阴沉几分,手里的拳头攥得也愈发紧了几分。
等清荷说完,那一张俊脸变成了冰块脸,双手的青筋都突爆了出来。
费尽心思要将她护在身边,怎么就这么难呢。
更难的还是沈依依,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出去参加个游园会,回来为什么就要被关了起来。
琢磨半之后出了委屈就剩肚子空空饿得慌。奈何院子门口的八位彪型壮汉,个个铠甲上身,兵刃在手,煞是威风,威风到沈依依不敢随便闯卡。
等了许久也不见清荷回来,不晓得这沈天到底要唱哪一出了。
搭错了筋的沈天此时正被从勘鉴司回来沈问叫到书房内。
沈问将一本书重重拍在桌面之上,“如今这局面,你打算如何收场?”
沈天垂眸,良久,蓦地睁开:“这样也好,她在游园会上露了脸,大家也便都认识了沈家小姐,往后自然没有人怀疑。”
沈问一愣,旋即反问:“你不晓得游园会之上有多少方势力?你不晓得整个大赫乃至整个东川都在虎视眈眈盯着勘鉴司?还是你不晓得她招惹的那几个人足以让閭都,让大赫翻天覆地?”
“我知道。”沈天淡淡答道。
“知道?除了她你还知道什么?”沈问极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身量已然比他还高,出众的容貌却酷似母亲,结实而挺拔的身躯一如年轻时的他,执拗的脾性更是与他如出一辙,这便是他的儿子……良久之后,沈问放缓了语调,“明日我便进宫请旨,让皇上尽快为她和宁安王赐婚,此事就此尘埃落定,于她于你都是最好的安排。”
“最好的安排?”沈天冷笑一声,“你穷其一生都在为权力而斗,所以你怕连累勘鉴司,连累沈家,想要早早地将她推出去,是吗?如果不是因为众人已经认定她是沈家小姐,是你沈问的女儿,你一定会将她下到勘鉴司大牢,严刑逼供,让她生不如死,对吗?”
“没错,勘鉴司乃是我毕生心血,容不得任何人破坏它。而你,沈天,身为我的儿子,明知道我南下为的是什么,偏偏要与我反其道而行之,你难道就对了?”沈问坚毅的面庞上并无多少情绪,多少年的历练和风雨,已然让他处变不惊,唯有涉及至亲之人,他还是偶会动容,“天儿,当你将她以沈家小姐的身份接入閭都你便应该明白,她终将有一日要以沈家女儿的身份嫁出去,早一日晚一日罢了。而如今今上的身体已然进入衰弱之期,东宫未立,储君之争势在眼前,因我手握勘鉴司,皇上对我沈家必定多有忌惮。”
沈天从书房出来,一路茫然,耳边依旧响着父亲的声音:“势力之间,联姻是为最牢靠的拉拢手段,以前我沈家无女,不必理会两王之争,只需保持个中立,忠诚于陛下即可。如今沈家有女,还是你大张旗鼓将人接进京中,昭告了全天下,那是我沈问的女儿,如此之下你觉得两王会放过这个机会吗?天儿啊,如今只有宁安王府才是最佳选择。先宁王还背着一个反王之名,宁安王便没有一呼百应的力量,加之这些年他那龙阳之好广为流传,人人皆知,他便没有获得拥戴的好名声。如此下来只有将她嫁入宁安王府才可以让人对她放下警惕,从而也让皇上对沈家,对勘鉴司放下戒备。”
他知道这些道理,也明白终有一日,她是要离开的。当时将她救下,再接入閭都,要的无非就是让她活着,好好的活着。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哪怕她不记得前尘情仇,就算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也心甘情愿。
但是,为何,到了今日,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将军。”
沈天抬头,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沈依依的院外。
院门上“思南乔”三个字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不那么真实,就如当年她说“我叫乔南,就是那个诗经里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的乔和南。”他从没听说过《诗经》是什么,只觉得乔南二字很是美丽。回来后便将此院改了“思南乔”之名,尽管后来他晓得她的真名并非乔南,依旧在院中栽种乔木,奈何乔木只愿南土,不肯北移,终究没有栽活。
“小姐歇了?”透过院墙,里面的灯已经熄了。
家将摇了摇头:“不知道。”
沈天往院中走了几步,顿住:“让伙房做些小姐喜欢的饭菜送进去。”回身,大步走出了“思南乔”。
此时,他能与她说些什么?
“是。”家将中气十足地答应着。
夜色昏暗下,沈依依躺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实在想不明白这沈天到底是抽的哪门子筋。
“嘟嘟嘟。”一阵敲门声响起。
“小姐,小姐,是我,我是亭姐,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亭姐?
沈依依记得,那个用一只木水桶砸了她的脚趾头胖女人。
吱呀,门开处,亭姐肉盘子一般的脸上堆着满满的笑意,满得都快溢出油来了。
“小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管咋回事,你先把饭给吃了。”亭姐碎碎念着,提着大食盒挤进屋里,麻利地点灯,上菜。
沈依依一屁股坐在桌边凳子上:“谁也没给我送饭,我吃什么?”
“啊?”亭姐一脸的义愤填膺,“都是怎么当差的,连饭都不给小姐送,这还了得?小心我揍瘪了她。”说话间,她撸了撸袖子,露出壮实的两条尤似沈依依小腿的胳膊。
或许?沈依依咬着筷子灵机一动:“亭姐,你看现在我被我哥给关起来了,清荷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不你帮我送封信?”
“没问题啊,小姐,莫不说是送一封信,就是十封……”
沈依依赶忙拉住她:“小声些,别被外面那些人听见了。”
亭姐非常领悟地点了点头,用只有咫尺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明白,就是十封,我也一定送到。”
沈依依满意地点头:“那你收盘子的时候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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