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瑞珠带着红豆走到正院,刚跨上月洞门,身后就传来一道呼喝。
“让开!让开!”
焦急男声伴着脚步,轰隆隆行来。
红豆忙搀扶姑娘闪到一边。
只见四个男仆抬着顶轿椅飞奔而来,椅上瘫坐一人,双眼紧闭,一手耷拉在椅边,已是人事不知,正是夏府老爷,夏季傅。
这是气晕了,还是吓晕了。
夏瑞珠正要上前探看,身后又涌过来一群人,环佩凌乱,金步摇乱晃,罕见浮上焦色的夏张氏小步疾走,迈上月洞门却猛得停了下来。
她转头,望向夏瑞珠,脸布冰霜,“你为何在此!”
“母亲,我今儿去小厨做了早食……”
“滚回你的小院去。”
话语被冷冰冰打断,夏张氏嘴唇微掀,丢下此句,提着裙摆带着大群仆妇穿过了月洞门。
有嘲讽目光落到脸上,夏瑞珠直视前方,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握着食盒的双手越捏越紧,渐渐泛起了白,随即,视野中停了一人。
一身槿紫直襟袄,面容显得特别严肃板正的老妇人正望着她。
夏瑞珠忙行礼,“花嬷嬷好。”
红豆朝老妇人看了一眼,急急垂眼,也跟着行一礼。
“七姑娘,你这食盒里提的早食,是你亲手做的?”
出乎意料,花嬷嬷的语声苍老中竟带得一丝柔和,夏瑞珠忍不住眨了下眼,忙回道:“正是。”
“那给我吧。”
夏瑞珠并不迟疑,把食盒递了过去。
花嬷嬷接过食盒,顿了下,又道:“最近府里不太平,七姑娘能不多走动就别多走动了。”
“是。”
夏瑞珠应下。
花嬷嬷又望了她一眼,转身提着食盒慢慢走进了正院。
“姑娘,她这是……”
红豆有些摸不着头脑。
夏瑞珠也没明白这个曾提出惩戒她二十戒尺的花嬷嬷是何意,只往乐观处想,“许她也想尝尝我的手艺呢!”
“姑娘,看来那人说的事是真的!”
夏瑞珠边往回走,边点了下头,“接下来我们就别来正院触霉头了,夏府的好我们轮不上,夏府的坏,估计也轮不上!我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得了!”
夏瑞珠想得很轻松,可她并不知,夏府的好她轮不上,夏府的坏却逃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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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嬷嬷提着食盒慢悠悠走向正房,脚步不快也不慢,夹在慌乱奔走的奴仆间,有种不寻常的淡定感,似乎已见过了无数动乱巨变,经历过许许多多人间悲喜。
她朝上房看了几眼,随后提着食盒又走出了角门,回到花园子一角的花厅里,绕过日常上课教学的堂厅,进了东侧小暖阁。
她放下食盒,拿起铜夹,往炭盆添了几块银丝炭,这才坐在圆桌前,把食盒里的早食一样样取了出来。
一碗粥、一碟芥菜丝、一碟切成三角的饼子、一碗酱油饭,还有一碗圆丸子崧菜汤。
食盒底下衬着小炭盆,故这些饭食都还带着热气。
花嬷嬷弯腰,凑到圆丸子汤上闻了一下,一股鱼类的鲜香味直扑鼻端,原来是鱼丸子汤。
她坐下,执起筷,先夹了几根芥菜丝,一嚼之下,清脆爽口。
花嬷嬷又拿过那碗粥,用勺舀了一勺放进口中,随后点了下头。
安静无声的小暖阁里,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圆桌前,慢慢吃着桌上的饭食。
她吃得很慢,咀嚼无声。
过得一段时间,她用完了那碗八宝粥、芥菜丝,还有半碗鱼丸子汤,起身收拾了碗筷,把剩下的三角饼子、酱油饭,和半碗鱼汤用竹罩子盖了起来。
随后她又舀了水,把碗筷细细冼净了。
花嬷嬷坐到厅堂前头,望向屋外的假山、积雪,稍远处的池塘,池塘外落光了叶的细柳,映衬着细柳的淡白天空,久久的,都没有收回视线。
不知何时,细柳外传来低低的轻笑,有女子们的说话声传了过来,隐隐约约,似乎是高兴,又似乎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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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好多枯枝啊!”
顺着花园子东侧林间进去,随处都是被雪压塌断裂的枯枝,有的树叶已掉尽,有的还是青绿色。
红豆专挑树杆子捡,手上已拖了三四根大枝,高兴地直喊,“这些可以烧上两三天了!姑娘,你带绳子了吗?我们把它扎起来,拖着走。”
夏瑞珠笨手笨脚,只捡了两根带枝丫的,一手拿一根,拖在身旁,竟有些不知该迈哪只脚了,她努力拖着往前,大声应,“我哪有绳呀,拖不了的等明儿再来!”
红豆想了一下,微微红了脸,随即从身上解下一根布带,绕了几圈把木枝捆上,拖着赶了过来。
夏瑞珠侧头看她一眼,奇道:“你哪来的布绳?”
“姑娘,我里头有两根裤腰带呢,解了一根。”
红豆嘻嘻笑,眼睛都眯缝起来了。
夏瑞珠一怔,随后哈哈大笑,“那你可得当心,别把裤子掉下来喽。”
红豆扭捏靠近,笑成一朵向日葵,牙儿都露出来了。
“姑娘,我们快些回去,我想喝鱼汤了。”
“好嘞!”
枯枝子拖在地上,发出哗拉拉声响,两个女孩子嘻嘻笑着,快步跑回了小院,迈进院门,却见东屋门前堆了好大一堆干草。
“咦,张妈妈来过了吗?”
夏瑞珠放下树枝,推开东屋门,就见顾启明和林莫两人小凳对坐,当中摆着块不知哪找来的木板,木板上搁着她今早做的饭食。
顾启明捧着碗酱油炒饭,一伸筷子夹起一个鱼丸,很想就这么塞进嘴里,却不得不先回答夏瑞珠的问话,“那妈妈一早就来了,害得我又换上这身衣裳帮她开门。”
他嫌弃地撇了下嘴巴,白晳脸蛋鼓成了青蛙样,“你得补偿我!”
“糯米!”
看到那身淡青女式袄裙又穿到了他身上,胡乱扎起的双丫髻,夏瑞珠咯咯笑了,然后就在笑声里,听到顾启明一声低喝,“你已经吃了两个了,那个是我的。”
他的筷子伸了过去,与林莫的筷子撞到了一起。
一个鱼丸子抛了起来。
“我是你哥,剩下的这个该我吃。”
“孔融让梨没听过啊!”
“那也是你让。”
“好,各凭本事吧!”
夏瑞珠的嘴巴越张越大,就见两人一会筷子碰撞、一会陶碗递出,乒乓声不绝,就在红豆欢快踏进东屋的那个瞬间,那块搭在小凳上的木板翻倒了。
鱼丸白崧汤打翻了。
打翻了。
翻了。
……
红豆一声惊叫。
筷子还搅在一起,两个少年僵了。
夏瑞珠猛吸了口气,只听得耳朵边嗡得一声,然后她发飙了。
“我一大清晨起来,你们知道有多冷吗,杀鱼洗鱼有多辛苦,你们知道吗,那水多凉,又是剐鱼茸又是煎鱼骨,费了好大功夫煮的鱼汤就这样白白浪费了,我和红豆都还没吃一口。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
她闭了下眼,双手握拳又松开,再握拳。
恨不能在这两个木头脑袋上狠狠敲上几下。
“我的鱼汤……”
红豆咧嘴就哭。
顾启明同林莫成了两具石雕,两个脑袋不约而同垂了下来。
两双筷子以格外缓慢,不增加夏瑞珠暴怒程度的蜗牛速度,各自缩了回去。
顾启明垂眉扒了口酱油饭。
林莫耷眼咬了口馒头。
“真是气死我了!”
夏瑞珠怒吼一声,吸气,呼气。
“呵呵,这颗鱼丸子掉在白崧上,还能吃的。”顾启明偷看一眼夏瑞珠表情,讪笑着捡起一颗丸子塞进了嘴里,“好吃,好吃。”
林莫弯腰,飞快捡起那块木板摆回小凳上,再捡起跟着摔落的那碟子鸡蛋饼,拿起沾灰的那一张,吹了吹,大力咬上一口,示意还能吃。
夏瑞珠闭了闭眼,上前用身体朝他们拱去,“让一让,让一让。”
两个少年讪讪站了起来,一个抱着酱油饭碗一个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捏着鸡蛋饼,就这样被夏瑞珠拱出了厨房。
呯得一声,东屋门关上。
两人站在门外,互视一眼,垂头耷脑。
随后同时转身,各蹲到一边或扒饭或咬饼。
“这酱油炒得饭怎么这么好吃啊!”
顾启明大声夸赞。
林莫沉默着,张大嘴咬了一大口鸡蛋饼。
“那鱼丸子怎么做的呀,这般鲜香弹牙!”
顾启明用吟诵般的语调,更高声夸赞。
林莫沉默着,再次咬了一大口鸡蛋饼。
“给我闭嘴。”
东屋内传来夏瑞珠一声暴吼。
门外两人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身体团了起来,就象两只被压制的小狗,只不过,身后那两根看不见的尾巴似乎摇得更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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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德松瘫在铺着大红洒金梅花锦褥的罗汉榻上,甩着系在腰间的如意银丝绦等待老夫人洗漱。
老夫人洗漱完,终于走了出来,一见大孙如此乖巧,喜意就浮到了脸上。
“不用特意陪我这个老婆子用饭,饿着肚子吹寒风不好。”
“我见着祖母就欢喜,陪祖母吃饭还能多吃两碗呢。”
夏德松一咕噜爬起来,上前扶了老夫人坐到西暖阁的圆桌前,“祖母今日气色真好,待会早食定要多吃一碗。”
“你大姐出了这样的事,哪还有什么胃口。唉,不提这个,把早食拿上来吧。”
老夫人叹了口气,吩咐莲嬷嬷道。
莲嬷嬷早已备好,忙指挥丫头们把小厨送来搁在炭炉上的早食端上桌。
夏德松等着揭开瓷盖,看到浮在汤水中的馄饨就不满了,“小厨怎么回事,连上三天馄饨了,就算馄饨做得再好吃,也吃腻了吧。”
“莲花,你去小厨提点提点,也该用心做事,别一天到晚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好好的差事却做不好。”老夫人扫一眼其他的豆浆、馒头、蒸鱼块、鸡汤,也是觉着腻得慌。
莲嬷嬷忙应下,提议道:“今儿七姑娘送来的食盒,我瞧着倒是新鲜,要不尝一下。”
“她做得能入口吗,算了,就这些将就吃两口吧。乖孙,要不你吃鸡汤配馒头,祖母来吃馄饨。”
“七妹妹是来送早食的呀,我刚还奇怪她来干吗,平时都不见她来祖母这里请安。莲嬷嬷,那你把食盒提过来,我瞧瞧能不能吃。”
夏德松眯着眼,笑呵呵道。
莲嬷嬷见老夫人纵容应了,忙去把食盒提了过来,碗碟一样样取出。
“花样还不少!有粥有饭,祖母你喝这碗粥吧!这粥还挺新奇,瞧着样子都没见过!”
夏德松拿过那碗酱油炒饭,先扒了一口,随即眼睛睁圆了,又连续扒了两口,咀嚼咽下,再道:“那是什么汤,莲嬷嬷,给我盛一碗。”
“闻着是鱼汤,这汤水煮得奶白奶白的,瞧得倒是挺好!”
莲嬷嬷笑着用勺舀了一小碗,摆到夏德松面前。
夏德松拿过勺,舀了一勺鱼汤入口,似乎眼睛都亮了,他低下头,连续舀上好几勺入口,再舒了口气,舀起一个鱼丸子,塞进嘴里。
这下子,他连话都不说了。
一个鱼丸子,再一个鱼丸子,直吃了五六个,才道:“快,快给我祖母舀一碗,多加几个丸子,这丸子做得也太好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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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酱油炒饭鱼丸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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