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看向一旁的晏净安,疑惑询问:“他的药那么厉害,你怎么不吃呢?说不定吃了你的病就好了呢?”
她话说得好认真,一时间柳玉涵竟然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嘲讽,还是真心建议。
晏净安只是笑,一如既往让人如沐春风,“因为……他的药太补了,任何事物过即伤。”
青禾还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晏净安笑了笑,正试图用一种浅显易懂的方式来和她解释,苍术就迫不及待地掀了柳玉涵的老底:“因为他在说大话,他那些大补的药啊,让我流了三天的鼻血,差点没直接失血身亡!”
“那是你自己心火太旺了,和我的药没有一点关系好么!”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了,广白已经默默往后退了一大步,想要避开这战斗现场,而晏净安泰然自若地指着脸红脖青的柳玉涵为青禾介绍:“这是柳玉涵,是府中的医师,夫人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都可找他来医治。虽然他制药方面差强人意,但是医术很是不错。”
“哎!那句差强人意不需要好么!”柳玉涵忿忿瞪了晏净安一眼,调整好脸上表情,扬起一个笑才看向青禾,“我对迷药也颇有研究哦。”他眨眼,意有所指。
青禾不懂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看他这得意表情,应该是想要她夸他吧。
杨嬷嬷说她虽然脑子不好,但好在眼色还可以。
她刻意清了清嗓子,弯成月亮的眼清亮而认真,“那你真的好厉害啊!”
柳玉涵:……突然被夸了是怎么回事?
晏净安不动声色睨视青禾,拉住她的衣袖提步就往前走,“夫人快些走吧,我让小厨房准备的糕点应该已经好了。”
柳玉涵远望晏净安的背影,嘴角缓缓向上扬起一个弧度,极细微,看上去不像是在笑。
风送来一片翠绿的叶,他伸手接过,敛眸哀叹,明尚未枯黄,为何会飘落呢?
还没走近,只是看着远远飘着的炊烟,青禾已经兴奋地不行,脚步轻快到晏净安都有些跟不上了,他松开手,看她如小兔般欢快的身影,嘴角含笑眼神示意苍术跟上去,他则停下脚步,扶着墙壁艰难吐息。
果然还是太逞强了。他自嘲一笑。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很想就在此刻死去。
他不喜冬天,离别本就伤感,若是配着萧瑟的风与雪,怕更是难以遏制心中的悲痛,更何况阿娘喜欢冬季。春天虽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在此时死去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可他本就不合时宜。
“世子,有苍术陪着夫人,我带您回去休憩吧。”
广白说着就要来搀扶晏净安,却被他抬手躲了过去。晏净安直起身,咳嗽到有些沙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必,我答应她的自是要做到。”
他抬起沉重的脚步,缓慢地朝那抹明艳的红追寻而去。不知为何,他想到了逐日的夸父。夸父未有追上太阳,遗憾死去,他也会是这样的结局,只是他并没有遗憾,只会是释然与解脱。
他从生来便期盼着这个结果。
但那轮太阳却离他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你走得好慢啊。”她的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不带一丝一毫的不耐或嫌弃。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垂下头,致歉的话脱口而出:“抱歉,夫人不必等我……”
“哎!”她叫了一声打断他的话,纤细的手指指着他渗出冷汗的鼻子,眼神含有点点的警告,“说好了不许再说这些话的,难道你要变成小狗吗?”
娇蛮的语气好似被宠坏的孩子。他本是想笑却被咳嗽堵了回去。
“抱……”抬眸瞥见她蹙起的眉头,他急急把这句伴了他十几年的口头禅咽了回去,“夫人见谅,我保证日后再也不会说了。”
她双手抱胸,嘟嘴轻轻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她该是被人宠爱才对。
小厨房前有一棵枇杷树,枝繁叶茂,长势极好。
青禾一眼就被吸引,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枇杷树,侧目看着宴净安笑,“是枇杷树呢!等枇杷结果成熟就可以做枇杷粥、枇杷煎、枇杷糕,还可以煨枇杷呢!”她边说边伸出手指细数着这些美味吃食,忍不住舔了舔红润的唇,咽了口口水。
宴净安也顺着她的视线,凝望眼前这棵生机勃勃的枇杷树,只是牵起的嘴角略微有些苦涩。
这棵树是他出生那年,阿爹和阿娘亲手栽的,如今郁郁葱葱,发荣滋长,拥有与他截然相反的生命力。阿娘怕他心伤,好几次想要除去,皆被他阻拦下来。
他这一生快乐的记忆并不多,可看着这棵枇杷树,他也会感同身受阿爹阿娘当初栽种时的喜悦。
他是在期待中降临的。
“枇杷成熟,那还得等好久啊……”他敛下眼睫,喃语。
“没关系啊,杨嬷嬷就常说,好东西,不怕晚。”
她笑得如此开心,宴净安不想让自己的难过扰了她的愉悦,于是深呼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同样欢快的笑,“那待枇杷成熟了,我便让小厨房将刚刚夫人所说的那些都做给夫人吃。”
“不必要小厨房呀,我可以自己做。”青禾扬起脑袋,自夸起来,“我做的可好吃了,连杨嬷嬷都很喜欢呢!等我做给你吃你就知道了。”
等她做给他吃吗?
枇杷成熟在五月,五月于他而言很是漫长。
“你不相信我吗?”青禾的眼睛低垂下来,表情有点受伤,但又不甘心地出声证明自己,“你知道西街有个林记果子铺,是整个长安果脯最好吃的果子铺,里面的掌柜都说我做的枇杷煎可以放到他那里卖了!”
提起果子铺,青禾又想起那些各式各样的果脯来,什么梅煎、桃煎、雕花金橘、笑靥儿、蜜渍杨梅……不自觉又咽了下口水。
她叹息一声,烦躁地将一颗无辜的石子揣进草丛,“林意远还答应会给我留一盒糖缠果子呢,真的好想吃啊……”
“夫人误会了,我没有不相信夫人,只是……”
晏净安噤声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总不能直接说“因为我不知是否能活到那个时候,所以不敢轻易答应夫人。若是答应了夫人却做不到,恐怕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思来想去,他歉意一笑,只说:“我不喜甜食。”
“那我不做那么甜就可以了啊。”青禾又笑了起来,“而且枇杷粥也不甜,你得多吃枇杷,枇杷是止咳的。”
果然,她听不懂潜语。
“那便……听夫人的。”
若上天应允,那便活到枇杷成熟时吧。
朝阳从枇杷树叶的缝隙中洒落,细碎的光抚在晏净安苍白的面容之上,显得那双如古泉般波澜不惊的眼是那样温柔,隐有涟漪泛起,好似终于对这世间有了些许的眷恋。
只是这样在他毫不知晓的地方远远地望着他,杜若心中涌出点点满足,随之而来的便是眼眶的酸涩。
上天好生不公。
她咬唇压下苦涩,理了理自己平整的衣服和发髻,晏净安已带他的新婚夫人走到她面前,微微颔首,“杜若姐姐。”
他转向他的新婚夫人,声音轻柔得连一片树叶都吹不起,似乎是怕吓到他年幼的娘子,“夫人,这是杜若姐姐,是小厨房的庖人,夫人在春涧居所吃的一切吃食皆出自她手。”
他一如既往脸上含笑,但杜若总觉得此刻他的笑比之从前多了几分真心,不再牵强。
“哇!”随着一声惊叹,一双不算白皙、细腻的手握住了她贴在小腹上紧握的手,“你也太厉害了吧!”
她只看见一双堪比古寺清泉的眼。大抵从出生那日便沐浴在春风暖阳之下,清亮澄澈,闪着微光,让人不自觉就想躲避,唯恐亵渎。
她抽出手,往后退了一步,“夫人谬赞了。”
不可谓不疏离。
青禾怔了一瞬,收回手嘿嘿轻笑一声,又退回到宴净安身边。
她不喜欢她,就像二夫人一样。
“你的手艺和杨嬷嬷一样好呢。”
是真心话还是下意识的讨好,青禾也不知道。她尽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维持好脸上的笑容,即便嘴角发酸也没有一瞬放松。一如既往没有得到回应,但幸好也没有得到辱骂和殴打。
她看似并不在意,脸上的笑容一样灿烂,没有分毫退减,但垂下的手却攥紧了衣袖。与他一样只是假装而已。
宴净安敛眸笑得苦涩,握住了那只青筋突起的手,将其紧紧包裹在手心,没有迟疑,没有犹豫。
“杨嬷嬷的手艺竟也如此好吗?”他扬眉故作疑惑。
“杨嬷嬷可是阮府的庖正呢!”青禾扬起脑袋,一副“当然了”的骄傲模样。
她紧绷的手放松下来,宴净安也松了手,看向杜若笑,“那看来我也应该给姐姐提到庖正了。”
杜若愕然,不知宴净安究竟想说什么,他向来不说废话。她侍奉他已有十年,天底下没有人比她能摸中他的心,可如今,她绞尽脑汁,千思百想竟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她抬眼看他,却发现,他的视线里只有身旁的人,留给她的只是一个侧脸,淡粉的、向上扬起的半边唇角。
“那当然了!”青禾肯定的语气中还含有责怪。
宴净安笑出了声,欢快的、肆意的,即便夹着低沉的咳嗽,“听夫人。”
他叫起夫人来很是自然、娴熟。
若不是上天喜看人间疾苦,他的夫人必然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可如今,怕是整个长安都替她不平、惋惜吧。
“厨房油烟大,世子不该来此。”杜若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责备。
“许久未见姐姐,便想来看看。”宴净安抬眸,目光只落在杜若身上一瞬又转向青禾,“而且,我也想让姐姐见见夫人。”
杜若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扯起嘴角僵硬一笑,目光越过两人看向那棵在风中伫立的枇杷树,隐在层叠绿叶之后的祈福带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褪了色。
“山楂糕可好了?”
宴净安的声音扯回杜若远走的思绪,“哦,好了,我去端来。”
她转身时听到身后小姑娘的抱怨:“是山楂糕吗?可我不爱吃山楂,太酸了。”
“我让杜若姐姐特意多加了蜂蜜,不酸。而且,夫人吃了太多东西,若不吃点山楂,小肚子啊怕是会难受了。”
除了对他早夭的妹妹,她再没有听过他用这般温柔宠溺的声音和谁说过话。
望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杜若再三叹息,好似吞了世间所有的怨气,终于找到出口发泄。
“世子对夫人很是温柔呢!”玉簪终于走出,抚摸左眼覆盖的眼罩,笑问:“杜若姐姐,你有看见夫人的样子吗?坊间传闻,夫人可是有倾国倾城之貌呢!”
玉簪拉住杜若的手,翘首以盼等着她的回答,可杜若只是摇头叹息。
她如何敢看那般稚嫩的面容?
于心不忍、问心有愧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