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薄言还归(8)

杨嬷嬷面色阴沉,森冷的眸子如砍骨刀一般锐利,摄得这些庖人面面相觑,噤声不再言语,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个这舌头不想要了,尽管让我割下喂乌鸦去!夫人早已下令不许提及此人,你们是没长耳朵,还是不打算要脑袋了!若是不想要了,不必如此麻烦,来!我替你们剁了!”

杨嬷嬷手中的砍骨刀带着一阵腥涩的风猛地砍进案板之中,吓得刚还不亦乐乎嚼舌根的庖人们瞬间跪地求饶。

杨嬷嬷冷哼一声,手握上砍骨刀的刀柄一提……没提动。她撇了眼匍匐在地上的庖人,双手握住刀柄加了十二分力,结果,这该死的砍骨刀依然无动于衷,一动不动,未消的怒气霎时又涌上心头,她狠狠拍了下桌子,震得木盆中的鲫鱼不停摆动尾巴,甩了她一手的水。

悲哀淹没了怒气。

若是那个傻乎乎的姑娘还在,此刻怕已经用袖子擦干她手背的水,而后走到那条鱼面前,故作凶狠地威胁:“你等着,等会儿就把你开膛破肚做成红烧鱼!”

她那榆木脑袋不知在安远侯府有没有闯祸,安远侯府的人也不知待她如何,有没有人会欺负她?每一餐是否合她的口味?又能否填饱她那宛若无底洞一般的小肚子?

杨嬷嬷哀叹一声,颓然收回手,扔下一句:“若是再让我听见你们乱嚼舌根,我必然会剪断你们的舌头!”便拂袖离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看见了心中所想的那个小姑娘朝她奔赴而来的身影,脸上挂着的还是那样傻乎乎的笑。哪怕是被人欺负,她也是这般的笑容,以至于她总是分不清她究竟是讨好还是真的开怀。

但这一刻,她看出了这是开怀,无与伦比的开怀。

“杨嬷嬷!我回来看你了!”

青禾本想拥抱杨嬷嬷的,但是想起她的抵触,她止步停在离杨嬷嬷一臂的位置上,绽开灿烂笑容,但是没想到,杨嬷嬷却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背。就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青禾浑身都是僵硬的,包括脸上的表情。但很快,杨嬷嬷就松开了手,如果不是怀间的余温残留,青禾险些以为自己又做了白日梦。

杨嬷嬷不动声色地将青禾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她原本像个鸡窝一样的头发梳成了整齐的妇人盘发,发髻中插的并不是金钗玉簪,而是一枝嫩绿的柳枝,稚嫩的小脸未施粉黛,但较之以前红润了许多,似乎也长胖了些,一袭蓟粉色的窄袖交领襦裙外搭杏仁黄绣牡丹纹短褙子,粗略看去当真有几分像大小姐。

杨嬷嬷一直悬着的心堪堪放下一瞬却又悬在了喉间,双手捏住青禾的肩头,“你怎么回来了?”

青禾被捏得生疼,但见杨嬷嬷凝重的神色,她硬生生把将要出口的痛吟咽了下去,“因为今天是归宁之日,晏世子就带我回来了。”

“你和晏世子一起来的!”杨嬷嬷的眉心蹙成了三条河流,每一条流动的都是紧张与不安,捏住青禾肩头的手不由又加了几分力。

青禾吃痛,黛眉微蹙,想要挣脱却不能,直到一袭月白出现在她身边,杨嬷嬷才仿佛捡回七魂六魄松手往后退了一步,俯身行礼,“问世子安。”

晏净安睨了蹙眉揉捏肩头的青禾一眼,也俯身拱手,“杨嬷嬷不必客气。”

杨嬷嬷眼皮跳了一下,她直起身,面上含笑,但眉心的河流还在流淌着,“世子知道奴?”

晏净安颔首,“夫人十句话九句不曾离过嬷嬷。”

杨嬷嬷望向青禾,心又泛起酸涩,她强忍着微垂首,客套一句:“劳夫人挂心,奴何德何能。”

这话听得实在累人,青禾无意再耗在这里,听广白的话,晏净安应该还有事情要做。杨嬷嬷已经见到了,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气色较之前更为红润,她该去见桃桃了。

“嬷嬷,桃桃在哪里啊?”

杨嬷嬷有一瞬迟疑,桃夭那小妮子也是个口无遮拦的,两人碰到一起,万一说漏了嘴……可看青禾那闪烁着期待的眼睛,她到了还是狠不下心,“应该在柴房那处。”

青禾将目光投向晏净安,还没有开口,他似乎就已经看出她的想法,“夫人去吧,我再与杨嬷嬷说几句便去找你,不必着急,好好和桃桃叙叙旧。”

看她欢喜雀跃的身影消失在林间,晏净安才收回视线,笑得温和,“嬷嬷将将那话可就妄自菲薄了,她说要带我来见的是她的家人,可见在她心中,嬷嬷的重要。”

家……人吗?

杨嬷嬷的眼溢有热泪,说不清是因为欣喜还是愧疚。她想起第一次见青禾时,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孤零零地蜷缩在柴房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几只肥硕的老鼠在她脚边蹿来蹿去,乍一看,她还以为是一只死猫,走近才发现竟然是一个孩子,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她将她带了回去,取名——青禾,一手将她拉扯长大,被她视为家人理所应当,可是,细想来,她从未给过她家人应有的爱,相反总是责骂、打罚、疏离……在她被欺辱时,她不曾为她出气;在她害怕时,她不曾给过她一个拥抱;在她受委屈时,她也不曾为她撑腰……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她的家人。

“嬷嬷是否曾对她说过,若是有人予她丰富的吃食便是要将她卖给山匪做新娘?”晏净安微微俯首,“请恕晚辈冒昧,嬷嬷为何要这般吓唬她?尤其明知她会当真?”

一道响雷在脑子炸开,“轰”的一声,遮盖了所有声响,唯有不安的心大叫“不好”。杨嬷嬷悄悄抬眼,见面前人收敛笑意的认真面容,红润的面孔彻底失了血色,惊慌失措就要下跪,一只白净的手虚扶她发颤的手臂制止了她的举动。

“嬷嬷这就折煞晚辈了。”

他笑着,犹如端坐佛龛的佛陀,却并不显得慈悲,或许是因她心不诚。

杨嬷嬷直起膝盖,声音急切到有些嘶哑:“世子明察,奴岂会对小姐说这些!”

“嬷嬷自然不会对阮家小姐说这些,可若是她……不是呢?”

晏净安的声音低缓,吹不起一片枯叶,但却激得杨嬷嬷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世子这是何意?”杨嬷嬷咽了下干涩发紧的喉咙,惨白的脸拼命挤出一抹牵强的笑,“奴听不懂。”

晏净安早知是此种回答,并不失望,他所要的也并不是阮府的诚实,他只是想起她的强颜欢笑,想起她脱口而出对自己的贬低,想起她无措的眼泪,心中总是不忍、不平,不应当如此。

“她甚好。”他仰首望向天边那一轮将要下沉的夕阳,温润的面容被余晖笼罩,像是镀了一层金般坚毅,字字句句如佛的低吟,“她不是花娇朵,就是一株野草,却是因为她的坚韧顽强,而不是所谓身份的卑贱。我目前虽不知她究竟是何人,但也知道她在阮府没少遭受欺辱,虽如此,她并没有怨天尤人,以泪洗脸,而总是笑着的,灿烂得仿佛是被人捧在手心,以爱浇灌长大的。”

“她爱这世间,哪怕这世间的人对她并不好。”

“嬷嬷,她将您视为家人,而您又将她视为什么?可任人随意践踏的野草吗?”

他的眼神淡淡飘了过来,并不凌厉,但杨嬷嬷却觉心有千斤冰雪,扼住了呼吸。她无法驳斥,也无力驳斥。爱与恨总是交织缠绵,并非渭泾分明。她将她拉扯长大,该愧疚的人不应是她。

杨嬷嬷缓了缓心神,再次抬头,神色已恢复正常,“奴不知世子在说什么。污秽之地,恐脏了世子鞋履,还请世子快些移步吧。”

杨嬷嬷行了一礼,转身提步欲要离去,身后又传来一声低叹:“此事说到底是我的缘故,于她有愧,我自尽力偿还,但,相濡以沫,总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杨嬷嬷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一看,空无一人,唯有柳叶在风中轻晃。

这一刻,杨嬷嬷才相信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未必是情根深种,而是晏世子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人。若是上苍有眼,这傻姑娘和他在一起想必会过得很好,只是可惜啊,若他康健,她怕是连他一片衣摆都无缘碰到,只能说一切都是命。

广白默默跟在晏净安身后,几次想要出声又被压了下去。虽不懂世子为何要将替嫁之事告知一个嬷嬷,但想来有自己的考量,他身为一个下人无权置喙,只是……

“有话但说无妨。”

听到晏净安这么一说,广白深吸一口气才开口:“世子是要放她离开吗?”

晏净安轻轻“嗯”了一声。他知广白的忧虑,回眸牵起宽慰一笑,“祖母和阿娘那边,我会去说的。”他垂下眼睫,长叹一声,很是无奈与自责,“只是,恐怕又要让她们伤心了。”

“那您呢?”

晏净安笑,还是那一句:“安心赴死。”

“你看,”他指着小径两旁新生的嫩草,莞尔一笑,“草又绿了。”

广白险些没有控制住眼眶聚集的泪水,他仰首借观天吸了下酸涩的鼻子,僵直的唇也弯起,却是向下的,“嗯,又是一年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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