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匏有苦叶(4)

青禾没有睡太久,肚子实在太饿了,她睁眼盯着床前的帷幔看了好久,连忙翻起身迎着月光打量陌生的房间,迟钝的脑子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为别人家的外来人了。

她盘腿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回想起将将的情景,不知道她的夫君到底死没死。

他死了,也许她就能回家了,说不定还能拿着银票开间糖水铺。

这样别人再问她家在哪里时,她就不用再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而是正大光明地说,看,那就是我的家!

正想着,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她任何事情都能忍耐,唯有饿肚子那是坚决不行的!

青禾踮起脚偷偷摸摸地走到门前,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朝四周张望,一片寂静便连虫鸣鸟叫都没有。

机不可失啊!

安远侯府显然比阮家更注重这门亲事。整个侯府到处都挂着贴有喜字的红灯笼,每一扇门窗、每一根木柱子都贴有大红喜字,便连灌木丛都系着红绸带,张灯结彩,但没有一丝热闹的气息。

可能因为她已经在这个院子里绕了三圈,不仅没有找到厨房,就连刚刚睡觉的地方都忘了在哪里。

青禾靠在朱红木柱上仰天长叹了口气,她现在又累又饿又困,和在阮府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在阮府还要惨一些。最起码她知道阮府的厨房在哪里,也知道阮府的柴房在哪里。在被杨嬷嬷发现之前,她一直都在那里,那是她的家。

桃桃说,女子嫁人之后夫家便是女子的家。

可安远侯府是她的家吗?

她脑子不好,想不太明白。

虽已是初春,夜间的风还是带着寒意,她起来时便发现不知道谁脱去了她的喜服,如今只穿着中衣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好在没有遇见人,否则她怕真的会被关进柴房,说不定直接一封休书让她打道回府,

那样最好了。

但在安远侯府却不一定。她替嫁进来不为情,不为钱,也不为权,只是冲喜而已,就像店铺里摆的吉祥物求个吉利,求个心安罢了。

眼见是填饱不了肚子了,青禾裹紧单薄中衣,试探推开眼前的门,想着凑合一晚。她本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结果……

吱呀一声,门从外开了一个小口子,缭绕的雾气抓住机会纷纷钻了出去,化成天上的朵朵自由云。

苍术伫立在门前,看了眼屏风上映着的清瘦剪影,“世子,少夫人在西苑转了三圈后进了放棺材的屋子。”

蒸腾的水雾里传来压抑的低咳,晏净安散着鸦发靠在药泉边,打量起手中的红色盖头。

“呦呵,我看你抱着那小姑娘笑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还以为千年铁树终于开花了呢。”

柳玉涵又端来一桶草药倒进药泉里,举起一旁杵在药泉底的玉杵搅动起来,连连啧了几声:“没想到还在防备人家呢!”他毫不顾忌,溅起的水花通通扑到晏净安的脸上。

晏净安懒得理会他的幼稚举动,低声询问:“你说,这盖头上有迷香?”

“没错。”柳玉涵不再闹了,丢下玉杵凑到晏净安面前,捻了颗蜜渍梅丢进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你说这阮家人傻不傻啊?他们难道不知道身为一个病秧子,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大夫吗?”

他嬉笑着嚼了口梅子,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皱成了一堆,呸的一声将梅子吐出,连喝了两杯冰堂酒才缓过来。

“齁死我了!晏净安,你是没有味觉吧?”

“你天天吃那些苦药试试?”晏净安抬眸睨了柳玉涵一眼。

没有任何意味,但柳玉涵似乎从那双淡漠的眼中看到了无奈与妥协。没有求生欲……在苦海中挣扎了整整二十年,结果还是一如既往,还能有什么求生欲呢?

他若是他,怕早已经放弃了。

柳玉涵收回思绪,不忍再看晏净安,站起身,绕过屏风走到苍术面前,揽住他的肩头,嬉笑,“怎么样?你主子撤了西苑的人,可发现你们少夫人有什么异样?”

“异样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当然,如果穿着中衣乱窜不是异样的话,“就是,少夫人进了放棺材的房间。”

“如何,她可有被吓到?”晏净安忍住发痒的嗓子,平静询问。

“没有,少夫人……”苍术嘴唇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也只是沉默。

“苍术,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啊!”柳玉涵瞪大眼睛笑看欲言又止的苍术,混话张口就来,“难不成你家少夫人在金丝楠木棺材上画了只王八?”

“那也没有,少夫人她……她爬进棺材里睡着了。”

满室寂静。

柳玉涵微张嘴巴,终于懂苍术沉默的惊诧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当真在棺材里睡着了?”

苍术点头,“千真万确,而且,睡得还特别好。”

水声响起,待柳玉涵要出声阻止时,晏净安已从药泉里起身,裹着外衣走了出来。

柳玉涵捂住心脏,伸手颤巍巍地指向药泉,一脸肉疼的表情,“我刚倒进去的药材啊!那一筐少说也得有百两白银啊!”

晏净安不理会他的鬼呼狼嚎,提步就往外走,“去看看。”

苍术忙扯下屏风上搭着的狐皮大氅披在晏净安身上,紧跟在他身后。

她果然和苍术说的一样,睡得很好。

棺材很大,但她还是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将手枕在脑后,蝶翅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粉红如桃花的唇瓣上扬,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不时砸吧着嘴巴,一行晶莹剔透的口水从嘴角缓缓滑落。

不自觉,他的唇角也向上牵起细小的弧度。

“夫人,”晏净安轻唤了声,声音比外面路过的风大不了多少,勉强能吹起青禾鬓边的一缕青丝,“醒醒。”

柳玉涵倚在门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晏净安,勾唇一笑,“你这样能叫醒她就有鬼了,还夫人,醒醒……”他放柔语气学晏净安的声音,结果给自己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咦——”他抱着双臂甩了甩脑袋,语气徒然一扬,“晏净安,你重色轻友!你怎么不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呢?”

“可以啊。”晏净安撑着棺材支起下巴,半阖眼眸微笑看他,“你受得了吗?”

柳玉涵抬眼想象了一下晏净安这样叫他的样子,发现根本无法想象,果断掐灭这个不要命的想法,“还是算了,你还是柔声细语地叫你的小娘子吧。”

他说着又笑了一下,“不过你这小娘子当真胆大,竟然在棺材里睡得不亦乐乎!”

晏净安没有回应,只收回目光柔柔地落在他的小娘子的身上。想起他从昏迷中苏醒,不甚清晰的眼一一扫过床前围了一圈的泪人,独独没有看见她的身影。听他开口,众人才惊觉她不见了踪迹,慌忙去寻,唯恐她乘机逃走。

但她若是真的走了,他反而欣喜。她不过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若是就此当了寡妇未免太过可怜。

烦扰的人群散去,四周是孤坟般的死寂。月亮透过窗扉洒下惨白的光,最底下却带着一抹黑影。他撑起身子挪动到窗户前,月光不曾侵蚀的阴暗的角落里,他的新娘子正在酣睡。

好不合时宜。

如同他苍白脸上的笑。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他叫了好几声,她都没有要醒的征兆,他只好让忍冬将她抱到了西苑,卸去她脸上的脂粉与头上繁琐的发饰,脱下被他吐了半襟血的喜服,给她盖好被子。她果然很累,眼睫未曾颤过一下。

只是,她似乎未有看见他为她备好的衣服。如今更深露重,她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恰有风来,她又将腿往胸前蜷了蜷,好像一颗圆滚滚的浮元子。

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眼睫,略微提高了点声音:“夫人,醒一醒了——”

青禾张着嘴,正要一口咬上咸香酥脆的顶皮酥,一睁眼,顶皮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面馒头,上面还嵌着两颗大红枣。

“我不要馒头,我要顶皮酥。”她不满地嘟囔着给了馒头一巴掌,柔柔地,像是爱抚。

晏净安抓住她的手腕,顺着她的话回应:“好,我这就吩咐厨房备顶皮酥。风凉,夫人随我回房间可好?”

青禾的脑子这才清醒过来,她记得,她推开了一个房间门,里面放着一口大棺材,很干净,刚好棺盖也没有盖上,她就爬进来,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没想到被人抓了个正形。

睡人家的棺材可是大不敬。

青禾从棺材里坐起身,抬眼悄悄打量了晏净安一眼,手有些无措地攥着衣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碰巧推开了这扇门,刚好这里面有个棺材,我实在太困了……”

晏净安沉默不语,青禾越说头越低,到最后只剩下歉意的话语,“对不起,我错了……”

晏净安终于开了口,却是坚定的否认:“夫人无错。”他朝青禾伸出手,欲要抱她出来。

苍术担心主子的身子一个跨步上前,效劳的话还没出口,又被柳玉涵拽了回去,“没听见世子的话吗?还不快去吩咐厨房备顶皮酥?”

“再备些吃食过来。”

苍术原本还在犹豫但听自己主子都这么说了,行礼告退朝厨房走去,还不忘将看好戏的柳玉涵一起带走。

“不用你抱我下来,我自己可以。”

晏净安未有收回手,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怎么?夫人还不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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