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更暗了些,月光也躲进了云中,天地一片寂静。
吃饱喝足之后,瞌睡虫又来叨扰,青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
晏净安扬起唇角,放柔声音:“天色已晚,夫人上床歇息吧。”
青禾下意识点头,等走到床榻边才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她刚刚醒来的那个屋子。
她疑惑朝晏净安看去,他已经站起身往外走了,她急忙跑到他身边,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夜深了,我也要去歇息了。”晏净安笑答。
“可是这不是你的屋子吗?你要去哪里歇息?”
“这……”昏黄烛光照拂下,晏净安的脸颊又染上一抹绯色,他不知她这话究竟是何意。
“我有咳疾,恐扰夫人不得入眠,故……还是与夫人分房睡得好。”
“那我走就行了啊,就去我刚刚睡的房间,我可不能抢你的啊!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我确实是个有教养的人。”青禾刻意放缓声音,一字一句说得很是认真。
“这本就是我们的房间,没有什么抢不抢的。”晏净安本想笑,但喉间刺痛发痒,他克制不住,捂住嘴巴低咳起来。
青禾忙上前轻轻抚他战栗的背,眼中满是同情。他咳得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多谢。”晏净安平复下来,一贯冷淡的眉眼不知是否是被檐下红灯笼浸染的缘故,柔和而带着暖意,“我自是相信夫人是个有教养的女子,只不过是西苑稍有些偏僻,恐不那么方便。”
苍术说了她在西苑转了三圈还没转出去,可想而知方向感并不是很好。而且他之所以将她安置在西苑,非是像柳玉涵说的那样试探她,而是想着若她想要离开会方便一些,但似乎对她而言并无便利,她又似乎并不想离开,否则便不会在棺材里酣睡了。
“夫人安心住在这里就好,不必担心我。”
倒也不只是担心他了。
这个房间很大,足有她的小屋子十个大,两眼都不能看得完全,同时很陌生,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很陌生。作为一个外来者,青禾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感觉下一瞬就要被青瓷茶杯一口吞下肚。而且她总是会想起阮夫人的房间,也是这样大,这样阴冷。
就是在那个房间,阮夫人掐住她的脖子,一脸狰笑,犹如从无间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在她耳边低语:“还好当初没有直接杀死你,你这条贱命也算是有点用处了,替荷儿嫁到安远侯府是你的幸,否则说不准哪一日,趁你在睡梦中,我就会用杀死你那贱娘的匕首捅进你的心……”
屋里并不冷,她穿的狐皮大氅也没有脱下,不应该会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除非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恐惧。
她在害怕什么?
不过一瞬,晏净安便有了猜测。她不过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只身一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然会害怕,而他身为她名义上的夫君,是她在这陌生的侯府唯一还算熟悉的人,自然想要依靠。
他竟有一日会被人视为依靠,当真匪夷所思得让他想笑。
晏净安隔着衣袖轻柔拉过青禾的手腕,将她牵至床榻前,解去她身上大氅,“睡吧,我在此守着你,别怕。”
他笑得很温柔,却莫名让青禾有点想哭。
真奇怪,她明明没有被欺负。
青禾躺在床榻上,手不安地捏紧被褥,侧头隔着飘忽的床幔看向晏净安,屋里的灯都被掐灭了,唯有他面前留有一盏,摇曳灯火中,他端坐在桌前,一手翻书,一手拿着手帕紧紧捂住嘴巴,似乎是在压抑咳嗽,但还是有隐约的不断的低咳渗了出来。
他向她看来,又一次对她致歉:“抱歉,是我吵醒你了吗?”
她摇头。杨嬷嬷说,她睡着之后就像一头死猪,把她扛到集市上买了,她都不知道。就他这声音还没有那只断尾狸花猫的呼噜声大,能吵醒她就怪了。
“可是睡不着?”
青禾摇头又点头。她很困,眼皮完全睁不开,但是就是睡不着,哪怕闭上眼睛脑子却还十分清晰,清楚印着阮夫人的可怕面容。
桃桃说阮夫人吃斋念佛十几年了,是个极为良善之人,每月十五便会施粥救济穷困之人,犹如菩萨降世。
可是,这样一个连踩死蚂蚁都心存不忍的人,为何会独对她这般凶狠,她想不明白,可能是像杨嬷嬷所说的那样,她生来便不讨喜吧。
晏净安又扬起苍白的唇笑了,低哑的夹杂有咳嗽声,“为何摇头又点头?”
青禾打了个哈欠,眼睛彻底睁不开了,喃喃道:“我困但是这四周太静了,静得吓人,你要不咳嗽几声?我许就能睡着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是看他隐忍得太痛苦,她才这样说的吗?
晏净安无法再去思索她是当真想让他如此,还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安慰,俯身剧烈咳嗽起来,声音惊起几只在檐下歇息的喜鹊。
好半晌他才止住烦人的咳嗽,直起身拭去眼睛的泪珠。
“抱歉。”他歉意看向床榻,原本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的人儿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是安稳。
他一步一步极为小心地走到床前,掀开床幔,小心拿起她裸露在外的手,不算白皙的手背上有三道抓痕,血迹凝固在伤口上,没有被处理过。
他打湿手帕一点一点擦拭,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极为珍贵的易碎珍宝。细细涂上一层药膏后正要将她的手放回,却摸到了她指腹的薄茧。他摊开她的手掌,轻轻摩挲她的指腹,并不柔软细腻,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他将她的手重新放回被窝,又掖了掖被子,而后坐在床榻上,目光一寸寸带着审视与探究从她面上扫过。
要么她不是阮卿荷,要么外界关于阮卿荷的传闻都是假的,否则没有办法解释她的所作所为。
不过最大的可能性很显然。毕竟哪户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半边身子都埋进黄土里的他呢?
便是这桩婚事,也是祖母拿先帝的圣旨求来的。否则凭阮家那样的大户人家根本不可能将唯一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他一心向死,本无意再去祸害一个好好的姑娘,可耐不住祖母、阿娘和婶婶们哀求的眼泪,只能点头。
如若她当真不是阮卿荷,他心中的愧疚反而更甚,这样一来,他祸害的便是两个可怜的女子。
思及此,晏净安长叹了口气,晦暗的眼如夜色深沉。
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力补偿,便是不知还能否向阎王求得下辈子有一个健壮的身躯,不再受疾病折磨?
见她睡得安稳,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晏净安这才推门走出,守在门旁的苍术又是一惊,“已经三更了,世子为何还未入睡?”
他的惊奇却让晏净安奇怪扬眉,“我平时哪一日在四更之前睡了?”
“今日不是不一样嘛,”苍术嘀咕,“而且灯都熄了。”
“行了,勿要再嘀嘀咕咕了。”晏净安捂帕低咳,月光下洁白绢帕上的殷红让人触目惊心。他平静收起手帕,谓苍术道:“你今夜守在这里。”
苍术俯身称是后才觉不对,“世子要去何处?”
“偏房。”晏净安说着已裹紧大氅提步往西偏房走去,“我会让广白和决明守着我的,你不必担心。”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大树上飞下两道身影,一左一右站在晏净安身旁。
“苍术,你失宠了呦!”决明回头,未被面具遮掩的酒窝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苍术咬牙才克制住想要一剑敲他头的冲动,对另一个无动于衷的身影大喊:“广白,管管你哥哥行不行!”
“管不了,欢迎你效劳。”广白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这兄弟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气人!
“夫人刚睡下,你们若是把她吵醒了,就去帮柳玉涵试药吧。”
晏净安淡漠的话一出,世界瞬间重归寂寥。
一直走到偏房,话最多的决明都没有说一个字。他宁愿永远当一个哑巴,也绝对不会再去帮柳玉涵试一次药!
“你们可有看见夫人的样子?”晏净安坐在书桌旁,敛下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敲击镇纸。
决明和广白相视一眼,虽不明所以还是恭敬回答:“看见了。”
“就是在夫人穿着中衣在西苑晃来晃去的时候。”决明又补充一句,“不过夫人当真胆大,竟然直接在棺材里睡着了,真可谓是奇女子啊!”
“那便好。”晏净安将目光投向决明,“明日阮府招工,你趁机混入阮府,查清楚夫人到底是谁?”
“夫人不就是阮家大小姐吗?”决明挠了挠脑袋,“还能是谁?”
广白嫌弃地白了自己的傻哥哥一眼,转向宴净安时表情又变得十分恭敬,“世子是怀疑阮府偷梁换柱?”
晏净安颔首,“她的行为举止实在不像名门贵女,怕是被阮府逼迫而来。”
“可要告知老夫人与夫人?”
“不必,先不要声张,我自有打算。”
广白点头,“天色不早了,世子早些歇息吧。我近日新调了一味安神香,世子可要试试?”
“今日便不用了。”晏净安透过未掩的窗扉看向幽沉的天空,皎月已被云层遮盖,却有一颗小星冒了出来,小小的,但很是明亮。好像他的新娘子,也是那般娇小,但眼睛明亮澄澈,只是看一眼,心仿佛也透进一束暖光。
“你的安神香效果甚好,”晏净安收回视线,微微一笑,“我恐怕会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误了敬茶的时辰。”
广白却是叹息,“若真有这般好便好了。”
晏净安的笑僵了一瞬,“确有这般好,我不过是因咳疾无法安眠罢了。”
广白不再说,俯身行礼欲要退下,但决明却又开了口:“世子,若她不是阮家小姐,不是冲喜之人,您……要如何?”他的眼含有恳求。
晏净安视而不见,平静回答:“送她离开,安心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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