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潺潺,凉意乍生。小院寂寂,只能听到雨水打在梧桐枝干上的沙沙声,被子有些霉味,在这样的天气里又湿又重,盖着浑身发痒,难以成眠。
贺兰干脆起身,披了件旧衣,打算去院中坐坐。
刚出门就碰到了那个一脸凶相的高胖妇人。这是段夫人身边的仆妇,专门派来看着她的。
“这么晚了,女郎出门做什么。”
“饿了,想吃点东西。”贺兰带着笑,并不打算和她起什么冲突。
不过主人家豢养的狗罢了,能听得懂人话就不是狗了。
“主君和夫人说,还请女郎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别说一口吃的,就算是山珍海味,渤海王府还能没有么?”
贺兰的笑越发深了,带了些嘲讽:“一个中书侍郎府邸都吃不饱饭,还能期待一个庶人?”
妇人的脸色极为难看,恶声催促道:“女郎这样说话,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不过主君和夫人下了指令,奴不敢不从,女郎回去吧,着了凉就不好了。”
贺兰拦住了闻声出来的素商,重重阖上了门扉。
她没想到,自己从燕关回来,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她就这样被亲生阿父软禁在了屋中,像个待宰的羔羊一般,等着被择日送到庶人慕容泓的府上,美其名曰是全了忠贞之名。
多可笑,究竟他们谁更需要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声。
不过掩耳盗铃罢了,只要他能骗得过自己就好。段家颓势尽显,绝难重振,阿父要是愿意共沉沦,那她只当爱莫能助。
作为一个女儿,她已经做了太多,从他第一次将自己送给慕容泓起,养育之恩就已还清,燕关这一趟,权当是为了阿母。
贺兰不想去追悔自己当初一心为父,付出良多的可笑,此时此刻她只想自救。为了自救,她愿意将自己卖在另一场交易之中。
哪有机会悲伤,人生原本就是无意义的。
辗转了不足一个时辰,贺兰就已经有了主意。
“告诉阿父,就说我知道错了,我会如他所愿,去渤海王王府。”贺兰对妇人缓缓说道。夜色下的贺兰神色憔悴,那样的凄惶无助,与方才强硬冷淡的态度判若两人。
“女郎能想通便是最好的,给殿下做侧妃,是多少女子想都不敢想的福分。”妇人欣喜道。
还以为是个执拗的,准备了一箩筐的话等着哄,没想到才几个时辰便想开了。果然还是夫人有手段,这般娇滴滴的女郎,除了哭也就再无他法了。
……
贺兰懒得多言,凉凉看了她一眼。
“福媪还不快去回话,难道真打算一直饿着娘子吗?”素商忿忿,恨不得将这个一脸刻薄相的老妇推出门去,省得娘子生气。
那老妇何曾受过这样的冷待,瞪了素商一眼,骂骂咧咧地往出走。
“等等!”贺兰喝住了她的脚步,“告诉我阿父,我明日要去景林寺给我阿母上柱香。毕竟……这么大的事也该让她知道吧。”
……
福媪将话很快传到。
一提到陆夫人,萧恪也有些怆然。
过往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漫过脑海,好像浸了一汪月,带着涩涩的凉。
若当初守住了宛城,会不会和现在很不一样。一个贤惠美丽的夫人,一双聪慧乖巧的儿女,他的日子也曾让很多人深深羡慕过。
可惜啊,一切都毁在了那次围城中。当他跪下来,向着曾经自己最看不上的胡虏低头时,一切都注定回不去了。
一个南地的汉人,投降做了贰臣,又能过得多好?为此他不得不依附段氏,还有段氏身后的渤海王慕容泓。芜娘不懂,若是慕容泓能顺利即位,无论是她还是萧家,都会过得风光许多,再不受寄人篱下之苦。
“慕华,你会体谅我的,对不对?”萧恪捧起一盏酒,对着苍凉的月,缓缓倾杯。
不久后,府中忽然响起了琵琶声。奏得是南地的曲子,曲调哀怨,如泣如诉,让闻者揽衣徘徊,久不能眠。
贺兰也听到了乐声,一行泪蜿蜒而下,唇角却带了嘲讽的笑。
这样不值钱的深情和哀思,着实没必要,不然到时候连自己都骗到了,该有多荒谬。不过这个人还能有些虚伪做作的悲伤,对她来说不算坏事。
体面这个东西,只要不撕破,到底是能利用的。
福媪以为完成了任务,干脆一刻都不多留,好像在这个偏僻逼仄的院落里待久了,有失她的身份一般。空留了贺兰主仆二人在院中,倒是给了贺兰布局的机会。
“素商,我说得你都记住了吗?知道明日该如何做吧?”贺兰曼声道。
素商点头:“女郎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我们时间有限,一刻都耽误不得。我能不能逃出生天,这次就全靠你了!”她殷殷看着素商,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她的手。
“洛城的事儿还是我更熟悉一些,素商怕是连路都找不到。”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贺兰悚然一惊,循声而望,只见梧桐树上坐着一个人,模糊可辨出轮廓。
“环夫人,你回来了!”贺兰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意识到什么后,又捂住了自己的唇,一路小跑到了树下。
环夫人翩然落下,轻盈地像是一只蝶。
“我回来太迟,让你受惊了!”她歉疚道,看向贺兰的眼神里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心疼。
杀气尽敛,柔情满怀,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更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卫。
“姊姊不会怪我舍你而去吧?”贺兰却扬眉一笑,顺手抱住了环夫人的胳膊,一甩一甩地撒娇,“你不知道,我可担心你了。”
担心……倒也没看出来多少,不过她该做的都做了,环夫人怎能心生龃龉,只会觉得贺兰聪慧。
“你没犯蠢到等我是对的,不然咱们谁都逃不了。”环夫人扯了扯贺兰的衣袖,示意她松开自己,又道,“你当真了解独孤策,那封信写得……我都心疼了。”
“他竟然把信给你看了!”贺兰觉得脸都丢尽了,懊恼的跺了跺脚。
“什么信?”素商也来凑热闹。
“当然是闺中心思,爱恨无措一类的……”贺兰捂唇都来不及了,环夫人还是无情地说了出来。
“啊?”素商不解,疑惑地看着贺兰。
贺兰双颊红成一片,无奈道:“他吃软不吃硬,我不这样写,他如何肯放了你。总不能写‘自此一别,再不相见,人随你处置吧!’”
环夫人似笑非笑地点头:“芜娘聪慧,这下独孤策怕会更加念念不忘了,只是……”
“什么?”
“独孤策让我带这个给你,”环夫人从胸前掏出一个荷包,也转述了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帮他重绣一个,配色素一点,改日他亲自来取。”
改日……他想得美,此一别,他们不会再见面了。或许曾经有缘,但什么样的缘分可以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少年意气终成空,一场不算美好的幻梦罢了。
……
跪在蒲团上,贺兰望着眼前高大慈悲的卢舍那佛,心里却空成一片。好像有很多想求的,又好像一无所求。
都说卢舍那是现世佛,可是她连现世安稳都不敢奢求。
轻轻阖上双眸,念了句南无,深深跪拜了下去。
“贺兰娘子也信佛?”身旁响起一个清越的男声,淡淡的苏合香气碰撞着寺中浓郁的檀香,竟诡异的好闻。
又一次叩拜,单薄又倔强的脊背上,写满了虔诚。
她似乎没听到。
男子却不恼,又笑道:“或者本王不该叫你贺兰娘子,该叫你萧娘子才是。”
“殿下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贺兰合十双手,默了半晌,才终于开了口。
“你让人请本王来的,现在又不理人,别告诉我你想玩什么欲擒故纵?本王不是独孤宗绪,不吃你这一套的。”男子的笑语中带着嘲讽。
贺兰缓缓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睨了对方一眼,勾了勾唇角:“陈留王既然不吃这一套,那今日应约而来又是为何?”
跪在贺兰身边的,正是送亲归来的慕容泠。
他今日刻意打扮得低调。苍色斓衣上连暗纹都很收敛,是时下最寻常的忍冬纹样。不过他生得这般样貌,就算是平巾帻压低在额上,仍引得香客驻足观望。
“怎么选了这么个招摇的地方?”慕容泠低声抱怨。
“又不是偷情,还需要遮遮掩掩的?”贺兰反唇相讥。
她最是擅长发现人的软肋,此言一出,果然看到慕容泠被噎得说不出话,一张俊秀的脸一阵红白,好看得紧。
“你……”他指了指贺兰,无奈地摇头,“这还是在佛前,当真放浪!”
比这难听太多的话,贺兰也不是没听过,她浑然不在意地笑了笑,比了比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一株巨松,生在寺后的半山腰上,贺兰在树下站定,俯瞰着洛阳城的繁华盛景。寺中响起了阵阵钟声,悬在浮屠上的金铎也跟着一阵轻响。
“我要进宫,殿下帮我安排吧。”贺兰回头,对慕容泠笑道。
女子多善笑,她更是其中佼佼。有时妩媚,有时娇俏,有时高傲……但慕容泠发现,这个女人笑不达心,美则美矣,看久了就渗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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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十二、破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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