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将凉雨吹入檐下,模糊了洛川离去的背影。
陈阳林呆呆地凝视着他消失的地方,无法移开视线。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自己第一次在人前暴露自己真实的情绪。
还是在洛川面前。
还是搞砸了,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人群锐利如同碎玻璃,赤足从上面走过,已经鲜血淋漓。但万幸远处,还有明亮温暖的你。我朝着你走去。”
“雨打风吹,我的人格支离破碎,我把碎片整理重组,希望拼成你的样子,以期给我带来一处容身之所。”
脑海里莫名涌上几句洛川的情诗,陈阳林苦笑了一下。
恐怕自己并不是洛川所想象的那种人。
洛川是不是他所认为的那样呢?
洛川也没有跟自己说过多少话。
洛川对自己话最多的一次,是那次表白,他哭泣着向自己诉说爱意时,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他抓在手中,紧紧攥着,疼痛到无法呼吸。虽然那次或许根本算不上表白,更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然后喷薄而出,就像刚才的自己一样。
还有……
洛川的衣角被江风吹起,手里捧着金银花淡淡地笑;
洛川的衬衣被沾湿,汗水顺着纤细白皙的脖子流进衣领;
洛川在夕阳下松开花枝,颤抖跳动的是花枝,还是自己的心脏?
……
可是这一幕幕温柔的画面,竟然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形象。
“哟,阳林!”不巧有认识的人路过,强行把他从思考中拉出,“你周末不回家吗?”
陈阳林回过神来,认出这个人是洛川班上的体委,坐在洛川后面。即使自己已经厌恶透了这种人,但他还是将常用的社交微笑摆在脸上,礼貌地说:“下午好!伍茂。我正准备回去。”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雨这么大。”
“不了,谢谢,我家长来接我。”陈阳林找了个借口拒绝。
“哎好吧,那我走了。”那个人撑伞走了。
很烦,一想到要和这种人打招呼,就觉得逃避也挺好,就像那时洛川逃离了包间一样。
或许洛川比自己要勇敢……
那个已经记不清名字的人说着什么话,陈阳林如今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的心情被谈话消磨得愈加烦躁,
蠢货,真是烦死人了!陈阳林把谩骂藏在心里,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嘴上依旧附和着那个人。
强忍着自己的烦躁,花费着宝贵的时间,去违心地迎合所有人。
但自从自己的身边有了可以被称之为“朋友”的人,儿时的霸凌者再也没靠近过他。
陈阳林从此掌握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于是他这样过了好几年,心烦已经转变成麻木,自己和外界之间的玻璃也越来越厚。
天黑了,雨还是没停。
陈阳林冲进雨幕中。
回到家里已是浑身湿透,身上的雨水滚落在地上,滴答滴答,在房子里寂寞地回响。意料之中,家里空无一人,就好像家这个地方从来没有温暖过。家里人估计今晚、明天、后天……都不会回来了。
陈阳林草草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煮了个面随便吃了几口。
拿起手机发现闻梓铭给他发了短信:阳林快出来!开黑!
他迅速打下一行字:不好意思,哥们去不了了,家里有点事。
过了会闻梓铭回复说:咋了你最近,不跟哥们玩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陈阳林选择无视这条信息。
陈阳林回到房间,朝着窗外烟雨朦胧的江面看了一眼,就倒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柔软的布料舒适地包裹着疲惫的身躯,闭上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不堪回首的过去涌上;睁开眼睛,是看了十来年的天花板,仿佛要把他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里,失控的泪水和崩溃的话语,一句句地复述给他听。干脆侧身,却看见床头上明晃晃摆着的,赫然是自己从洛川那里顺走的巧克力盒子。陈阳林从床上弹起,一把抓起盒子将它塞进抽屉深处。把和洛川有关的东西放在看不见的地方后,陈阳林才躺回床上,但依旧心烦意乱,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雨敲打在玻璃上,连绵不断,这场雨估计要下一整晚。对了,忘记看花了,应该大多都被雨打没了,但无所谓了,要送的人已经不要了……
那株金银花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他有名字,叫小河。他是爸爸妈妈带年幼的陈阳林去新春花市买的。那年春节,爸爸妈妈难得有空,牵着小阳林的手,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假期。
但春节过去后,陈阳林又恢复了孤零零的状态。一走到街上,他就遭到附近孩子的穷追猛打,他们往自己身上吐口水,还用肮脏的话语侮辱他:“大家快打他!他没有爸爸妈妈!”
他逃窜时会躲到江汀上,他的童年除了尘土和辱骂,就只有那片江汀和金银花。
无知而残忍的孩童发出的尖锐叫声,至今仍在他的耳边回荡……
升上小学,学校里有一张熟悉的脸,但没等陈阳林去辨认,他就帮陈阳林回想起来了:“大家快打他!这个人非常坏!”
孩童的霸凌不需要理由。即使用几句“小时候不懂事”,“不记得了”,“都这么久了”掩盖过去,即使时间愈合伤口,血痂凝成又剥落,但灰白的瘢痕依旧刺眼地提醒它的存在。
在回忆的迷宫里,陈阳林俯视着过去弱小的自己。
“小河,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孤单的小阳林同金银花说着话,小河摇动着纤弱的枝叶,他回答不了小阳林的问题。
“小河,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啊?”陈阳林从早餐店出来,被其他小孩扔了石头,额头肿了一块,他只能自己擦药。小河的茎干变得粗壮,他还是没有回答小小的陈阳林。
“小河,你能不能说说话……”陈阳林刚从学校回家,就无助地哭,因为他的作业本被同学撕坏了。小河已经能开出花来了,但他永远学不会说话。
“你被欺负一定是你的问题,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幼儿园老师冷冷地说。
“被欺负了?那你首先要反思一下你自己!”小学班主任一脸严厉地指责。
“他被孤立一定是他的问题啊,他之前做那些事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后果。”说话的人变成了闻梓铭。
“我真不明白阳林你为什么要为这种人说话,洛川这种人被这样对待就是活该。”那张脸又变成了伍茂,他一脸轻蔑。
陈阳林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挥拳砸在伍茂脸上,但那个丑恶的嘴脸已经不见了。
陈阳林转过身,却发现洛川远远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
“你为什么不反击?”陈阳林快步走过去质问,揪着他的衣领,更加愤怒地重复:“为什么不反击?”
洛川还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没有任何反应。
陈阳林被洛川的态度激怒了,他掐住洛川的脖子,“被他们这样对待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反击?”
洛川依旧呆呆的,像任人摆布的人偶,像任人宰割的鱼肉,还像第一次被同学围堵在角落,任人欺辱的陈阳林。
“你能不能反击我?就像下午你甩开我一样。”陈阳林的声音变得颤抖,手指微微收紧,最终还是松开了。
“我想救你啊……”
他人罩下的流言与数年前投向陈阳林的咒骂,每一句对洛川的语言霸凌都好像是在针对他自己,就连冰冷的温度都是相似的。
“你能不能勇敢一点?”
他的声音逐渐无力。
他似乎没有资格要求洛川勇敢,因为他也是个懦弱的人,他的强装温和同洛川的懦弱逃避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看着那张被掐住脖子的脸,却发现洛川慢慢变成了年幼时的自己,眨着眼,一脸无助。
“为什么……”看着过去的自己,陈阳林手上的力气逐渐加重,“为什么不反击回去?”
“你根本逃不掉!为什么不反击?做抗争远远不如受欺凌可怕啊你为什么不反击?”
那张熟悉到陌生的脸逐渐苍白,几近透明,随即无力地倒在他的怀里。
他杀死了自己。
可是当他看清尸体的脸时,却发现被他杀死的那个人,是洛川。
“对不起……对不起……”他错愕无比,几乎要哭出来。
陈阳林想伸手去抚摸洛川的脸,但怀中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好像没有机会了……
眼睛涌上一片湿热,陈阳林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
今天就任性一次吧……
陈阳林任凭泪水模糊视线,想让记忆里所有的委屈和不堪随眼泪流逝。
一双臂膀突然从身后伸来,轻轻抱住自己,还没回头,就听见洛川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着什么,即便他的话语模糊得如同回南天的窗户,陈阳林依旧听清了。
是洛川写在情书上的句子:
“你就是我的晴天。”
意识里的迷雾顷刻间被驱散,再也听不见窗外的风雨声,记忆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天。
阳光明媚,照在少年身上,裹了一身金光,纤长的睫毛在白净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阳林在一瞬间失了神,自己和他人隔着的那片厚玻璃,在那个少年面前似乎并不存在。
他和自己是同一端的人。
当初他嘲笑自己是见色起意,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原因。
那时,洛川正在读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眼眸里灌满了来自书里的风。
几年了,那阵虚幻的风一直在陈阳林的潜意识中呼啸,将来似乎也不会停歇。
“你就是我的晴天。”黑暗中,陈阳林重复着那句话,睁开了眼睛。
雨停了,江面一片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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