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停药的第二十五天。
她叫苏眠,却也有了二十五个日夜,难以入眠。
脑子仿佛宕机了般,纸一样的空白,似乎想过许多事,可具体言说,却又一句都说不清。
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墙上的空调显示屏。
温度很舒适,但总让人觉得胸闷气短,长久的沉寂以后,约莫是察觉不到了具象的时间,苏眠这才借着那点微光,摸索起床头的手机。
乍一泛亮的屏幕有些刺眼。
——凌晨四点十五分。
再过一会儿,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又该恢复精神,面带微笑,开始新一天的“积极”生活了。
理智告诉她,她现在起码该眯一会儿。
她有在努力去进行这件事。
却也只是努力而已……
思绪又开始飞扬,半梦半醒间,闹铃发出声响。
苏眠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又是几分钟的放空之后,她起身,蓦然叹了声气,赤脚走在白色地毯上。
纯白色的绒毛垫在白皙脚掌之下,很舒适的触感,但却也让人心慌意乱,仿佛是悬在半空中,稍不注意,人就会落下去。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如此。
先穿上拖鞋去浴室,然后从洗漱台上拿下透明玻璃杯,乳白色牙膏挤在淡粉色牙刷头上,简单洗漱一番,又匆匆打开冰箱,倒一杯冰牛奶,拆一袋速食面包。
明明是快餐式生活,她却又硬要坐在餐桌前,一边享受清晨独有的宁静,一边感受窗户下马路上车流不息的热闹。
随着最后一口牛奶下咽,她原本因东方明日那抹温暖而沉淀的心,又跟着汽车去到人山人海里,去到忙碌拥挤的地铁站,去到你推我搡分明有朝气蓬勃年纪,却又宛如牵线木偶一般的成人世界之间。
地铁上的人们被分为两类,也宛如两个世界般。
大学生装扮的人们,都是成群结队,几人欢声笑语地聊着生活趣事,哪怕是一点琐事,他们也能说的津津有味。
而工作党们不是疲惫不堪的闭眼休息,就是面无表情的低头玩手机。
偶尔也会有一些人,略带沉思的看着那些学生,大概在想,他们也曾有过那样无忧的时光。
只不过,最终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连某些喜怒哀乐,都一起抹失掉。
苏眠心里蓦然有了些发酸的意味。
在羡慕过去的同时,对自己的厌恶更增加了几分。
厌恶自己活在成熟与不成熟之间。
既没有面对一切困境都乘风破浪的能力,也没有能继续无忧无虑生活的年纪。
她处在想要坚强,却又无能为力的阶段,尤其是在面对某些让人头疼的事情时。
短信铃声在最胡思乱想的时刻响起。
苏眠垂眸,在看见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时,就有了退怯的念头,可后来想想,其实看与不看,她心里都清楚答案。
“这个月的生活费什么时候打过来?”
意料之中的信息。
除了要钱,家里人从不给她打电话或发消息。
不管是她一个人躺在医院做手术也好,还是她胃痛难忍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大汗淋漓也好,没有人会关心她,偶尔会关心她的人,已经死了二十五天,今后留下的家人,只会以血缘名义来榨干她的人生,掏空她最后一点价值。
并且还像狗皮膏药那样,怎么甩都甩不掉,谁都好过不了。
闷热封闭仓里,人们的汗味充斥鼻尖,苏眠被挤得像团人形海绵靠在最里边,这一刻,她忽然就过够了这样的生活。
人类的情绪如湖水决堤,崩塌只是一瞬的事。
二十三年来,隐忍的委屈与失望,忽然都攒够了,溢满了。
她提前下了站,没有嘶吼,没有眼泪,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不用再遭受拥挤而到达终点的幸运儿。
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这么平静的一个人,接下来会想要去赴死。
苏眠面带微笑,一直以来紧绷的一根弦忽然松开,很难不让人感到放松。
虽然她已经许久都感受不到“幸福”与快乐这两种情绪,不过她觉得此刻,她应该是要微笑的。
如果不能发自内心,那就走走形式。
她身上还穿着今日工作的小西装,这看上去像是一个冲动之下的决定,但实则,她已经在许多个睡不着的夜晚思索过,只是当时还有着放不下的东西。
但现在这么一想,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她的人生已经被彻底毁掉了,唯一还会黏她亲近她的弟弟,现在也恨她恨的要死,她看不见自己的未来,现在更没有什么留恋的人。
人嘛,总要自私一点,她该为自己活一次,死一次了。
手里的可动用资金就那么一笔。
她一毛都不会给那个人,她要全部用完。
她径直到达机场,在手机上翻着旅游路线,最终选定了一个去处。
据说那是个能净化心灵的好地方,有苍茫无际的草原与飞驰的雄鹰,有盘达的圣佛与天神,还有背着行囊与吉他,说走就走,自由自在的灵魂。
人生的最后一站,她想去往那里,去草原骑马射箭,去达拉布鲁宫焚香祈祷,去听那些旅行者们聊起欣赏过的天地辽阔,人文风情。
等到做完这些,她也就解放了那被俗世捆绑半生的自由,此后再无遗憾。
苏眠登机时,不忘给上司发了封辞职信。
令人唏嘘得很。
她刚转正不过四月,从面试到现在,好不容易打败了几百位竞争者留下来,现在,却也只是过眼云烟。
但她却一点都不后悔这个决定。
这是她第一次,且唯一一次的任性。
与她座位相邻的是一位年龄相当的女生,绑着单马尾,脖子上挂了台相机,白色衬衫配牛仔裤,外加一双运动鞋,很修身的装扮。
苏眠是个少言的人,但那女生却像是自来熟,主动开始和她打起招呼。
“集美,你去哪里出差啊?”
她一说话就会咧嘴笑,弯着月牙般的眼睛,露出一口大白牙,令人顿生好感。
苏眠瞥了眼自己身上的工作服,表情略不自然:“我去旅行。”
“那太好了。”少女顿时激动起来,“我也去旅行,我是个旅行记者,你有想去的地方吗?要不要一起搭个伴啊?”
这是苏眠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那种对职业本能的热爱。
在此之前,她还以为每个人都只是为了生活而苟延残喘。
“好。”她并没有考虑太久,本来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最后能遇上个一面之交的朋友,似乎也不错 。
女生顿时又开始乐起来,开始对苏眠提醒道:“西孜海拔高,天气凉,你这么穿会冷的,到目的地后,我带你去买两件衣服,别在机场买,那儿贵。”
苏眠:“……好。”
“对了,你喜欢吃羊肉吗?我来之前问过前辈,知道有个地方的烤羊肉串特别好吃,你要是喜欢,我们还可以去挤羊奶,而且啊……”她说到这里,突然嘿嘿一笑,用手掩着嘴,眉梢微挑靠近苏眠,在她耳畔说起悄悄话。
“听说那附近还有个很适合艳遇的小酒馆哦~”
苏眠:“……”
“集美你一定没谈过恋爱吧?”女生一脸八卦地看着她。
苏眠抿了抿唇,摇头。
她向来自卑惯了,总觉得自己谁也配不上,不愿意将就自己,也不愿意耽误别人。
少女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你看起来好青涩啊,人也文静,长得也稚嫩,要不是穿个职业装,我都以为你未成年。”
“我叫常乐,快乐的乐,我爸妈希望我一辈子活得愉快开心,我这姓也姓的好,你呢?”
“苏……眠。”
“看来咱爸妈对我们的期望都差不多呢,你爸妈希望你能睡个好觉,但是啊,有烦心事可是睡不着的。”
“嗯……”
苏眠忽然觉得,怀有一颗天真的心真好,想什么都好,世界一直都是最美好的一面。
“眠”,有沉睡之意,从常乐的角度想,是无忧无虑之意,但很可惜,她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她父亲就希望她长睡不醒。
她看着常乐天真无邪的笑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羡慕一个人。
如果她也生在一个和睦的家庭,会不会现在的她,也和常乐一样,无论看待任何事情,都永远积极向上?
可惜啊,连最基本的一个“家”,听上去像是每个人都该有的避风港,都是她奢求不来的。
这一刻,苏眠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和母亲的对话。
母亲说:“你小时候,活泼的很,能说会道的,邻里乡村都喜欢你,怎么现在,就跟个哑巴似的,话也不说了呢?”
她没法解释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更没法表达,其实她厌恶极了自己的样子。
以及……
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你们吗?
但她没法把责怪的话放在一个同样可悲的人身上,这已经是她在这个家所能感受到的少有一抹温暖了,即使微弱,也总比没有的强。
“眠眠。”常乐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已经十分自然的,和她拉近了称呼上的距离。
“啊?”苏眠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尴尬地别过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常乐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嘴唇微撅,似乎不太明白她在道哪门子的歉,不过,她也没把这当回事儿,而是又继续说道:“我打算在24岁之前,一定要谈场恋爱,你呢?”
苏眠欣赏着窗户外的云雾,层层叠叠一片,小小的一团,却又有着千万种变化。
“我没想过。”她回答,她害怕一切未知的变化。
“诶?”常乐顿时不自觉放大声音,等发现别人都朝着她这边看时,又连忙朝他们讪讪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小声道,“我只见过不想结婚的,没见过不想谈恋爱的。”
说完,似乎又觉得苏眠无趣,然后感慨一句:“人这辈子,连恋爱都不谈,也太失败了吧。”
“所以,恋爱是人生必修课吗?”苏眠不太明白地询问。
“那当然了。”
“好!”苏眠下定决心,如果是必经旅程,那她在死之前,也一定要经历一次。
她要把人生该走的过场都走完。
当然,她并不想去祸害谁,只是想找个最不可能的人表白,一旦被拒绝,就算作失恋。
失恋,也算是恋爱过吧……
毕竟,能被称为失去的,一定是拥有过。
文中地名纯属瞎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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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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