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

兰伽的话收效甚微,他说了后,慕封只是一直一直地盯着他看。

慕封的瞳色极深,像化不开的浓墨,再加上他高出不少的身量,被他看久了,生出几分若有似无的挑衅。

没错,挑衅。

仿佛在说“我就不说话你能怎么样”。

红灯都转绿了,慕封还是没说话,兰伽收回视线,先一步迈向马路对面。

他一下感觉自己刚刚的举动简直像给瞎子抛媚眼,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尖,臊得不行。更觉得慕封实在奇怪,自己已经递了台阶,还是一言不发,就只盯着他看。

有什么好看的。

慕封很快跟上来,兰伽正要加快脚步拉开距离,听见身后传来清晰的四个字:

“莱特公学。”

兰伽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凉意从脚底漫到全身,整个人都冷了。

莱特公学,那是他在香江时就读的贵族学校。

未等兰伽反应过来,慕封的手已自然地从肩头滑落,稳稳扣住他的手臂,带着他继续往马路对面走去。

方才隐隐浮起的那点旖旎散得一干二净。

慕封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国外的事他也知道吗……如果慕封要说出去,自己该怎么让他闭嘴,他认识的人里,有谁是能为他所用的。

兰伽脑海瞬间触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那是你以前读的学校吗?”慕封低声追问。

在试探?难道慕封并不确定那是不是他的学校?

要怎么回答,欺骗,隐瞒,还是……坦然承认?可万一,慕封只是在假装不知情呢?

记忆迅速回闪,兰伽倏然松开手,他当着慕封的面打开书包,从文具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慕封手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跑开。

慕封打开纸条,是他一周前写给兰伽的那张:

“下次不问了,别生我气。”

慕封没想到兰伽会存着这张纸条,更没想到这次提问让他和兰伽的关系一|夜骤至冰点。

过去的那些天,兰伽对他很少抗拒,但这一周,兰伽每时每刻都在抗拒。

他给的牛奶兰伽会还回去,兰伽开始和蒋宗绥走得更近,中午放学不再做习题,会拜托蒋宗绥帮他打好饭,蒋宗绥只觉喜从天降,乐意得很。

社团课上兰伽也对他避而远之,他一走近,兰伽就要走远。

他传过去的纸条兰伽更是会直接扔回来。

他看着兰伽收了很多情书,有直率的女生当面向兰伽告白,无一不被拒绝。但没有人会因为兰伽不答应告白而不喜欢他,恰恰相反,兰伽礼貌又柔和的拒绝也被喜欢着。

慕封几次试图找兰伽谈谈,可兰伽似乎对此驾轻就熟,总能精准地避开所有独处的机会,让慕封一次次扑空。

这样刻意的冷淡持续了三天。

周四下午有他们班的篮球赛,兰伽没去看,他在教室里练了会儿字,接着去了双子楼。

这些天,他对慕封的忽视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给出那张纸条后,慕封再没有来问他什么。

他不知道慕封为什么对他的过去那么执着,一而再地探寻,这让慕封成了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兰伽每次看到他,心都在突突地跳。

他这几天休息得很不好,夜里不断惊醒,光怪陆离的噩梦一个接一个。兰伽头顶仿佛悬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忧心忡忡,草木皆兵。

偏偏兰伽掩饰得太好。没有人看出他的不同,他们眼中的兰伽还是那样的冷淡漂亮,不苟言笑。

去双子楼的路上,兰伽心不在焉,他像往常一样先到更衣室换运动装,校服拉链拉下去一半,心又开始突突跳。

兰伽立刻就想逃离更衣室。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只手臂倏地从身后掠过,重重按在储物柜上,发出砰一声闷响。兰伽惊得瞳孔微缩,整个人僵在原地。

慕封俯身靠近,身体完全将兰伽笼罩,目光沉沉地锁住兰伽:“你躲我。”

兰伽属实被他的出现吓到,这个时间,慕封应该在球场上打篮球赛才对。可他却穿着校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兰伽身后。

慕封又向前逼近半步,几近贴上兰伽削薄的背。

“你要和我从此划清界限,不相往来吗?”

兰伽颤了颤眼睫,再次被他这话定在原地。

这真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兰伽这些天从蒋宗绥那里听说了另一个慕封——做事不留余地,做人不留情面。

兰伽那时并未当回事,慕封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那样过,但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

明明有更温和的方式,慕封却偏要说得如此决绝,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

兰伽攥紧手心沉默着,任由慕封将他转过去。

“你想那样吗?”慕封追着问。

兰伽背靠储物柜,退无可退,似乎只有回答了,慕封才会放开他。

想吗?

划清界限,从此不再来往。

可是这也…太过分了……

真的要到这种地步才可以吗?

兰伽转开视线,挣扎着,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几乎是瞬间,他就听到慕封直白有力的回答:“我也不想。”

兰伽终于抬起眼眸,对上慕封的视线。

“所有你不想被知道的事,我都不会再问了。”

兰伽垂下眼睫:“你上次也说不会问。”

“我的错,不会再犯了。”慕封认错积极,语气渐渐缓和下来,无形地安抚到了兰伽,乘胜追击道,“给我一个道歉改过的机会,好吗?”

慕封更近地贴过来:“兰伽,别这样不理我。”

什么话都让慕封说尽了,兰伽被他困在小小一方空间里,鼻息间全是他的气息,热烈莽撞,密不透风。

贴得好近,好热。

兰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点了头。

见此慕封总算松开桎梏,兰伽双腿一软,贴着衣柜往下滑,他只滑了那么一下,立刻被慕封托着腰捞起来,一头撞进慕封怀里。

兰伽又听到心跳声,但这次不是他的,耳边咚咚咚响个不停的,把他的心跳完全盖下去的,如雷贯耳般的心跳,是慕封的。

兰伽推开慕封,站直身体,虽红了耳梢,但看起来很是义正严辞:“道歉就好好道歉,不要动手动脚。”

“好。”

慕封依言松手,站得笔直。

兰伽后知后觉自己答应得太轻易,简直鬼迷心窍。

可不答应又该怎么办呢?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把桌上的书摞得再高,也不可能完全挡住慕封的视线,他再怎么想尽办法躲开慕封,也总要被慕封抓住。

你看,现在他就被抓住了。

非要怪的话,就怪慕封好了,非要对他追根问底,非要和他道歉,非要和他求和,非要和他产生更密切的联系。

兰伽试图说服自己离奇的举动,他靠着衣柜,缓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慕封静静看着兰伽,他看兰伽的眼睛,生气,犹豫,妥协,期待,情绪在兰伽眼里跳跃浮动,像一场难以窥见的蓝色风暴,疯狂又迷人。

慕封也在想,兰伽怎么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他,这么乖,这么心软,这么相信他。

那晚两人的关系明显缓和。

下晚自习时,兰伽没像往常一样匆匆消失在人群里,慢悠悠地和慕封并肩走着。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持续数日的冷战终于冰消雪融,两人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欲言又止的安静。

“明天中午出去吃。”慕封打破沉默。

“中午不可以。”兰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瞥了慕封一眼,似是警告慕封不要讨价还价。

慕封抿紧唇角,面容越发冷峻,心中失落在所难免,他想马上和兰伽的关系恢复到上周,看来是不行了。

他把兰伽送到宿舍楼下,正要道别时,却听见兰伽轻声补了句:“晚上可以。”

周五下午放假,晚上的时间更多,意味着他可以和兰伽待得更久一些。

慕封心里炸开一团烟花,绚烂得好不真实。

不过很可惜,慕封并没能如愿。

兰伽病了。

周五一早,蒋宗绥磨磨蹭蹭从床上爬起来,发现一向早起的兰伽还在床上。

他掀开床帘叫兰伽,却见兰伽紧紧裹着被子,虚弱地应了一声嗯。

意识到情况不对,蒋宗绥二话不说拉开床帘往兰伽床上爬,他动作大,床一晃一晃,不知怎的惊到了兰伽。

“你别…别过来……”

兰伽蜷在床角呢|喃,眼睛半阖着。见他意识不清醒,蒋宗绥赶紧停住动作:“好好好,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蒋宗绥跳到地面,伸手探了探兰伽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校医务室的医生还没上班,蒋宗绥给家里打电话调来了私人医生。

诊断,开药,服药全都做好。

看着兰伽慢慢睡过去,蒋宗绥还是不放心,三番五次问他家的医生:“真不用去医院?”

“放心吧少爷。这位同学就是最近太累,精神紧张导致免疫力下降,按时吃药多休息,两天就能好转。”

蒋宗绥赶到教室时早读刚结束,同学们纷纷围过来询问兰伽的情况,他简单转述了医生的话。

佐天立即关切地问:“发烧?你给兰伽带饭了吧。”

“就喝了几口粥,他没胃口,说什么也不吃。”蒋宗绥无奈道。

佐天轻叹一声:“等会小课间我们去看看兰伽。”

慕封一向不上早读,等他知道这消息,上第一节课的老师也进了教室。

几个人小课间偷偷溜去宿舍看兰伽,兰伽和早上的状态一样,裹着被子沉沉昏睡,烧得脸颊浮起一抹红。

三个人轮番挤在床头往里瞧,又轻手轻脚出了宿舍。

慕封上课心不在焉,时不时摸出手机看,蒋宗绥也是如此,游戏都玩得没劲,结果没一会儿,两人就被老赵逮个正着,一起被请到走廊罚站。

蒋宗绥又输了一局游戏,悻悻收起手机,忍不住对身旁的慕封絮叨:“封哥,我决定了,以后要好好学习。”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少有的认真,“兰伽这次生病,我责任很大。”

见慕封没作声,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肯定是我平时太散漫,影响了兰伽,让他学习压力太大才病的。我得深刻反思。”

慕封侧目瞥了他一眼,依旧沉默。

兰伽成绩极为优越,远超年级第二,用脚趾头想压力也不是来自学习。

一直到下午,兰伽的状况也没怎么好转,课没上完,慕封独自溜了出去。

宿舍没有人,兰伽的床帘紧紧拉着,桌上摆了些药。他的桌位收拾得干净利落,床帘是淡淡的蓝色,套着一层白纱,哪里都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

慕封拉开椅子坐下,久久没有出声。

他在网上翻阅了不少压力过大导致生病的帖文。

有位帖主举例自己收养过的一只流浪猫。流浪猫在被收养前长期遭受虐待,生存环境恶劣,营养不良,对帖主更是满心戒备。

帖主将猫带回家后,由于没有做好脱敏训练,导致猫在和帖主近距离相处时剧烈应激,抓伤了帖主。

慕封留评:“没有被抓伤,只是生气不理人,是怎么回事。”

过去大半天,慕封终于收到回复:“这是只只哈气不挠人的绝世好咪啊!慢慢来好好养,这种猫养熟后可粘人了!”

慕封没再回复,合上了手机。

兰伽这次生病和学习无关,更和蒋宗绥无关,就像那只流浪猫,是他靠得太近,追得太紧,让兰伽应激了。

“慕封?”

慕封循声看去。

兰伽不知何时坐起身,银白的发丝被薄汗浸|湿了,有几缕黏着脸颊和颈侧,眼睛里蒙着层朦胧的水雾,此刻正掀起一点床帘,坐在床上看着他。

病中的兰伽少了几分冷意,整个人像件被雨水打湿的细瓷。

慕封脸上凝重的神情还没散,立刻就又被兰伽这模样迷了眼。

兰伽问他:“你怎么了,看上去好不开心。”

慕封站起来,欲盖弥彰:“没什么,我来看看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兰伽伸手指了指下面的桌子,“帮我拿一下水杯,想喝水。”

“好。”

慕封递过去水杯,兰伽捧着杯喝了几口,看着他缓声说:“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着了凉,才发烧的,你别多想。”

撒谎。

慕封站定,毫不遮掩地看着兰伽:“是吗,我为什么不能多想。”

兰伽攥着水杯的手微微收紧。

慕封像是把那些循序渐进的养猫建议都抛在了脑后,又变回了那个步步紧逼的他。

并不是这样。

兰伽的情感流露比旁人更细腻,也更敏感。他不需要你真的像养猫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也不需要你刻意放缓节奏,他需要的是被牢牢抓住,而不是被礼貌地安放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

如果你不管着他,不让他感受到特殊,他立刻就会转身寻找下一个能给他明确偏爱的人。

闻言兰伽明显一怔,却也没有回避,语气轻然地告诉他:“因为你肯定能猜到原因,或许会自责吧,但你不用自责。”

又在撒谎。

兰伽这语气根本不是不希望他自责,是生怕他不自责。

“兰伽,我想听你说实话。”慕封望着他,仿佛看穿了他。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或许只是几个心跳的间隙。

兰伽缓缓错开视线,撩着床帘的手也收回,他把自己缩了回去,封闭在床帘里。像回到蚌壳的珍珠,先把自己保护起来,再吐露心声。

床帘落下来,虚掩着,蚌壳被慕封撬开一道口子,兰伽的声音从里面细细地漏出来,带点埋怨和恼意:“我这几天总做噩梦,睡得不好,发烧也很不舒服,都是因为你……都怪你。”

慕封紧握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他低应了一声:“嗯,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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