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笙难得没做噩梦,一觉睡到中午,被老白的电话吵醒。
“哎,阿笙,下午三点别忘了来复查。”
“放心,这次一定去,不放你鸽子。”虞笙懒洋洋地应着,挂了电话后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
兴许前几次总是临阵脱逃,这次老白催得格外紧。
虞笙对治疗并不抵触,他只是害怕,害怕在治疗过程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沉溺于那些如蛆附骨的窒息记忆。
开车到CIR心理治疗研究院时刚下午两点半。虞笙坐在车里不疾不徐地打开挡光板,将狼尾卷发在脑后扎成一个拇指长的小啾啾。
又对着镜子好一顿整理,左看右看觉得没有瑕疵后才满意地打开车门。
“咣当!”
车门撞上硬物发出闷响让他一愣。转头看去,一个人正捂着下身蹲在地上,两腿紧紧夹着。帽子口罩墨镜全副武装,看不清表情,但听他不停的吸气声想必应该挺疼。
看这姿势虞笙也明白这是磕碰到要害部位了。咧咧嘴,同为男人他也有些感同身受。
“抱歉,我没注意到有人。”虞笙说话的声音都跟着放柔,连忙上前想伸手扶他。
听见他的声音,对方猛地抬起头。
紧接着,虞笙就觉得胸口被大力一推,整个人脚下不稳,直接摔了一个屁股蹲。
“虞、笙!怎么我走到哪都有你,你他|妈的是私生饭么!”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依旧是那冰镇的白葡萄酒味,只是这次裹挟着汹涌的怒意。
虞笙跌坐两秒,发出一声怒吼,“操!陆晨阳!”
他捂着屁股扒着车门从地上爬起来,两腿直打颤,尾椎骨传来一阵的钝痛让少爷脾气瞬间上涌。
“老子身价几十亿,身上哪个零部件不值个千八百万,摔坏我尾巴骨你赔得起吗?”虞笙气地一把扯下陆晨阳脸上那碍事的墨镜扔在地上。
“还有,谁他妈是你私生,我是来……”话到嘴边卡了壳,他可不想让陆晨阳知道自己有病,随即话锋一转,“这个研究院我有股份,我来视察一下怎么了。”
陆晨阳愣了愣,被虞笙连珠炮的质问砸下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也不明白刚刚自己火气怎么突然那么大。警校四年的淬炼,早就让他不论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能从容应对,保持绝对的理智和冷静。怎么到了虞笙这……接触两次就出手伤人两次。
他按了按太阳穴。对,一定是虞笙这个人,太难缠、太讨厌,才触发了自己的防御机制,一定是这样。
“喂,我跟你说话呢。伤了人就这么一声不吭,道歉会不会。”虞笙不依不饶,理直气壮。
陆晨阳摘下口罩,深吸口气,觉得大脑清明了许多。和虞笙待在一起,他总有种被无形藤蔓缠绕包裹的窒息感,“你撞了我,我推了你,扯平。”
“放屁!”虞笙吼了一嗓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直接炸毛,“我撞了你是不小心的而且我也道歉了,你推我是你故意的,你还、还说我是私生……”说到后面,虞笙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尾也耷拉下来泛着红,像是被欺负狠了又无处申冤的小动物,委屈沮丧又可怜,就这样湿漉漉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陆晨阳一时语塞。虞笙的样子他见过很多种,生意场上意气风发的,酒桌上虚与委蛇的,醉酒后心机耍赖的,可……可现在这副委屈可怜样他无从窥探,着实有些束手无措。
刚刚虞笙上来扶他的时候确实已经道歉了,明显不是故意的。如果撞上他的不是虞笙,他还会发这么大火吗?不会。
陆晨阳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冷静理智是他对自己惯有的要求和准则,他不允许被虞笙三言两语轻易打破。
“抱歉……”陆晨阳垂下眼睑。他明辨是非的教养刻在骨子里,即便是对一个他不喜欢的人。
“哎,要真觉得抱歉的话……”虞笙走近,在陆晨阳耳边故意压低声音说:“就让我再亲一下呗?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唇很软~~”
又是那种语气发飘绕弯的调调,声音里夹满了勾子。
陆晨阳猛地抬头,刚刚那个耷拉着眼尾,委屈又可怜的快要哭出来的小猫早没了,摇身一变成了狡黠的大尾巴狐狸。笑眯眯地瞅着他,还露着一颗欠揍的小虎牙。
陆晨阳把拳头握的咯咯直响,又被耍了,他怎么能觉得这么恶劣的家伙可怜?!
“又想动手啊?”虞笙指尖扫过陆晨阳腕骨,轻轻拨弄上面绷起的青筋,挑衅中又带着那么点撒娇的意味,“陆警官来这里是看病的吗?精神不稳定,有暴力倾向?”
陆晨阳觉得虞笙就像一株摇曳的鬼火,总是能轻而易举又精准无误地点燃他的爆炸引线。
而他,却没有办法将那火星四溅的引线斩断,只能任由它越烧越短,离火药点越来越近,直至被炸的遍体鳞伤。而那人只会站在一旁,居高临下一副掌控者的姿态睨着自己,仿佛在说‘你就该跪在我脚下’
被人掌控的感觉很不好,在陆晨阳有记忆的十五年生活中从未有过这么不可控的情绪。不知道这是不是病,下次一定要让白博士给他好好看看,这完全不像自己。
心里想谁谁就到了。随着脚步声渐近,一道沉稳的声音掐断了岌岌可危的引线:“阿笙,来了怎么也不进去,又想临阵脱逃?”
“啧!”虞笙恨不得上去捂老白的嘴。瞎说什么,要是让陆晨阳知道自己也是来看病的他的面子往哪放。
白桦心思敏锐,立即察觉到虞笙的不自然。视线一扫对上黑着脸的陆晨阳,诧异道:“哎哟,陆老师还没走啊,你们认识?”
“啊,认识。”/“不认识。”虞笙和陆晨阳几乎同时开口。
生怕虞笙再说出什么大言不惭惊人之语,陆晨阳抢先道,“这位先生刚刚不小心开车门撞到我,正跟我道歉呢,现在没什么事了,白博士,我就先走了。再见。”
陆晨阳语速飞快,动作更快,一个跨步就窜上旁边的黑色SUV,眨眼间尾灯就消失在研究院的大门口。他真是一秒都不想多待。
“让疯狗撵了?”白桦讶然,“跑这么快。”
旁边的“疯狗”本人撇撇嘴,没吭声。
*
虞笙懒懒地躺靠在诊疗室的弗洛伊德式沙发上,他很喜欢这个沙发。也许是喜欢这个诊疗室,他望着淡蓝色的天花板,还有夏日微风吹起的乌白窗帘,嗅着空气中淡淡的古龙水味。一切都那么放松,少了喧嚣和浮躁,让他可以伸展,暂时脱离那个梆硬狭小的壳。
GSR是最近白桦给虞笙设置的检测手段。GSR设备连接皮肤,汗液中的电解质会改变皮肤的导电性,设备则通过电极检测这些微小的电导变化,从而间接反映情绪或者压力水平。
“阿笙。”白桦调整好设备连接在虞笙指尖。也许是心理医生的缘故,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着安抚人焦躁的能力,让人觉得舒缓。
“很长时间没做检测了,最近都在忙什么,我们先随便聊聊。”
虞笙调整一下坐姿,屁股还是有点疼。尾巴骨不会真的摔坏了吧?该死的陆晨阳。
“滴——”
GSR显示屏中原本平稳的线条突然跳动了一下,仪器短暂地发出提示音。
“想到什么了,看来最近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白桦微笑看着在沙发上扭来扭去调整坐姿的虞笙,一双黑眸仿佛能洞察一切。
“啊。”虞笙尴尬地应了一声,“确实。”
白桦是为数不多知晓他病因的人,他也不隐瞒,详细的把昨晚和陆晨阳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但私心的隐去了自己挨巴掌的部分,毕竟他也是要面子的。堂堂虞二公子,被人扇巴掌,好说不好听啊。
讲述持续了大概十五分钟,虞笙声音平缓,但GSR显示屏中的线条好像台风天的海面,汹涌的浪潮一波接这一波,嘀嘀嘀的提示音更是响个不停。连白桦这样极富耐心的人都难以忍受,伸手关了音量键。
“啪啪——”讲述完的虞笙坐起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仪器,“你这破玩应是不是坏了,今天怎么一直响。”
“你再拍它就真的坏了。”
“阿笙,最近除了陆晨阳还遇到过其他让你……感兴趣的人吗?”
“嗯。”虞笙点点头,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着最不着边际的话,“老白你啊。你说你三十好几的人了,脸蛋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宽肩窄腰大长腿……很难不让人心动啊。”
白桦瞟了一眼GSR屏幕,一潭死水毫无波动。纵使情绪稳定超乎常人的白博士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之前提议让你进行脱敏训练治疗,对于这个治疗方案我一直保持非乐观、谨慎态度。我提议你是在我的诊室,起码是在我知情、可以随时干预的情况下进行脱敏训练。”
白桦推了推眼镜,认真道:“但是你并不认同。你依旧抗拒他人亲近,就算形象完全符合你的择偶标准。如果我放任你自行寻觅,这很危险,很可能适得其反。”
“你挑的那些人都讨厌死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虞笙低着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
GSR的屏幕显示有了一点波动。白桦瞅了一眼继续说:“你因为……曾经的绝对掌控和那段时间的监禁,产生PTSD,你会害怕、会逃避。同样,你脱离后,你也滋生了一定程度的掌控欲,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刚刚你在讲述昨晚事情的时候,你的心态,你的情绪,还有你的眼神,都在告诉我:你很享受陆晨阳的反抗。但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并非真的想把人踩在脚下,你厌恶密不透风的牢笼,所以……”
白桦顿了顿,神色更为认真,“你现在处于一种双边状态:既是掌控者,也是被囚禁者。你用上位者的姿态,试图得到来自下位者的反抗与救赎。这听起来很矛盾,但这是你自身生成的保护机制,也是一种治疗的良好转变。”
虞笙难得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坐直身体。他真想给白桦鼓掌,连他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态,白桦三两句就总结得明明白白。
没错,不用说昨晚,就说刚刚在停车场。面对陆晨阳的推搡和质问,他有种想把人踩在地上让对方跪在自己脚下的渴望。同时他也渴望陆晨阳能够反抗,最后读懂他那点别扭的委屈。
果然,他就是有病,病得还不轻。
虞笙的手又开始无意识地连续敲击,碰到沙发上的皮革束带,这是用来固定躁动症患者的。他曾经也用过,虞笙将束带一圈圈缠绕在自己手腕上。
“这样呢?”他笑着收紧束带,“是我在绑他,还是他在绑我?”
此刻夕阳穿过诊疗室半开的窗将他分割,明暗交错,他像囚徒,又像狱卒。
虞笙低垂着头,明亮的双眸蒙上一层雾霭。从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他在这间诊室度过十多年治疗时光。他竭尽全力配合,一次次强迫自己深入那些窒息的记忆:海中央的封闭小岛,怎么也他不出去围栏,只有一条缝隙被上了锁的黑色衣柜、那只毛还没长齐的兔子、被撕毁的日记本,涂涂抹抹被迫将“我要做像妈妈那样的大明星”划掉,歪歪扭扭写下“我最爱父亲,我要听话”,还有那句来自亲姐姐、如蛆附骨的诅咒:“你就不该出生”。
从连拥抱都会抵触,到如今可以大胆示爱。他经历无数次深入催眠,反复回忆诉说那些不堪的片段,经受几十种仪器的干预,甚至一度二十四小时佩戴监测设备。
很难,很苦,很累。就像被蛛网擒住的蝴蝶,他拼命扇动翅膀,扯碎绚烂的蝶翼,他要挣脱,他要飞翔,纵使蹁跹即消亡。
他只想做一个“正常人”,可以和伴侣牵手、拥抱、接吻、上|床,做尽一切亲密事的“正常人”。
不过最后那层壁垒始终无法突破。性|行为是他迈不过去的坎,所以他有些退缩了。虽然虞笙生理机能完好,但幼年的经历始终是他的心魔。
白桦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GSR显示器的波动已经跌入谷底。
多年的陪伴治疗白桦已经把这个可怜的小孩当成自己的弟弟,他心里跟着难受,“阿笙,你又在惩罚自己,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虞笙沉默了很久,完全沉默在曾经的世界里。但冥冥中,好像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告诉他‘危险已经解除’。
虞笙抬起头,对上白桦担忧的眼。白桦说的对。他从没做错过什么。那些伤害他、讨厌他、误解他的人,才是错误的。他始终坚信自己值得被爱,值得拥有美好的人生。
“老白。”虞笙毫无征兆开口,声音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平静,“我想选陆晨阳做我的脱敏康复训练对象。”
白桦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他本要说不合适,但又转念一想虞笙每次提到陆晨阳,GSR的反应都尤为明显,换了种方式委婉地说:“阿笙,打造亲密关系,突破心理防线,最重要的是建立信任,生成绝对安全阈值。你们之间……有充分的信任可言吗?”
好像没有。
看着虞笙皱成一团的小脸和GSR不断下降的曲线,白桦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不过万事都不能一概而论,治疗也不必按部就班。更何况之前你说,昨晚你听着陆晨阳的音频入睡,感觉到安稳没有做噩梦,这说明他的声音在你心里已经形成锚点,能给你提供相对的安全值。也可能是他曾经警校毕业生身份的原因,所以……”
“所以你同意了?你也觉得他适合做我的药引子?”虞笙眼睛瞬间亮了,一扫刚刚的阴霾,像只见了骨头的小狗,黑瞳里藏满了细碎的星星。
白桦摸了摸鼻子,扭过头,“我可没这么说。而且据我观察,人家陆老师好像……对你观感一般。”他本想说‘他挺讨厌你的’,话到嘴边还是没忍心。
“越是这样越有意思不是吗。”虞笙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手指碰到左脸,那里还有一些酸胀,他在心里又把陆晨阳骂了一遍,“多少人上赶子追着我,我还拿不下他?我对我的魅力很、自、信!”
这些年不论圈内还是圈外,虞笙的追求者可以塞满一个足球场。或是出于爱慕,或是出于资源,又或是出于情|欲,虞笙一概避而远之。
那些人让他战栗,让他反胃,让他生理性排斥。这世上唯独两人可以让他毫无避讳毫无负担的亲近,其中一个就是陆晨阳。就像白桦说的,陆晨阳的声音在他心里已经形成锚点。这是他目前最有效的治病良药。没理由不抓在手里。
“对了。”虞笙朝白桦挪了挪,几乎贴上去,嘴唇弯起一个好看又狡黠的弧度,露出小虎牙,神秘兮兮地问:“陆晨阳来你这……是不是也是看病啊?他什么病,你告诉我,我好攻击他最薄弱的地方。”
白桦终究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看向虞笙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二傻子,满脸都写着:你猜我会告诉你吗?我有职业操守!
他将GSR的接片从虞笙手上取下,“来,我们进行下一项治疗测试。”
“不是吧老白,还做啊?”虞笙直接放赖躺在沙发上,刚刚没收好的束带金属扣不偏不倚正好硌在尾巴骨上。
“嗷~~~”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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