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茶林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陆池推着自行车,车筐里的新茶袋随着脚步轻轻晃悠,江起跟在旁边,手里转着那本《茶经补遗》,时不时低头闻闻指尖沾着的茶香。
“你说老磨坊的碾米机,会不会比茶坊的揉捻机更老?”江起突然开口,声音被晚风送得老远。
陆池回头望了眼渐远的茶林,笑着说:“说不定比爷爷的工具箱还老。”
转过一道山弯,山脚下的碾坊村突然撞进眼里。村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树影在地上铺了片浓荫,一个穿蓝布褂的老太太正坐在树荫里纳鞋底,线轴在她膝头转得飞快。
“奶奶,问个路,老磨坊在哪儿啊?”江起隔着老远就喊,自行车铃“叮铃”响了一声。
老太太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他们半天,突然笑了:“哟,是外乡来的后生啊?磨坊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黑瓦带木轮的就是,好找得很。”她放下针线,往他们这边挪了挪小马扎,“看你们车筐里鼓鼓囊囊的,是来收山货的?”
陆池停下车,擦了把汗:“不是不是,我们听说这儿有台老碾米机,是我爷爷当年修过的,想来看看。”
“你爷爷?”老太太眼睛一亮,手里的顶针在阳光下闪了闪,“莫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总穿灰色工装的师傅?修机器的时候爱蹲在地上,吃饭总说‘这红薯粥熬得比城里的燕窝强’?”
江起一下子来了精神:“对对对!奶奶您认识他?”
“咋不认识!”老太太拍着大腿笑起来,线团滚到地上都没顾上捡,“那师傅可神了!当年磨坊的碾米机卡得死死的,村里请了好几个师傅都没辙,就他蹲在那儿三天三夜,愣是让那铁疙瘩重新转了起来。现在啊,村里磨新米还靠它呢!”她指着磨坊的方向,“快去吧,老杨头准在那儿,他跟你爷爷当年可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谢过老太太,两人推着车往磨坊走。越靠近,越能听见“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有谁在哼一首老掉牙的调子。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是磨坊外的木制水轮在转,轮叶浸在渠水里,带起一串串水珠,在夕阳下闪得像碎银子。
“有人吗?”陆池推开磨坊的木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长叹。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伴随着金属摩擦的“沙沙”声。
往里走了几步,才看见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蹲在碾米机旁,手里拿着块油布,正一下一下擦着齿轮上的锈迹。他回过头,看见陆池手里的《茶经补遗》,突然“哎呀”一声站了起来,手里的油布都掉在了地上:“你是……老陆的孙子?”
“您是杨爷爷?”陆池把书递过去,“茶坊的老爷爷让我们来的。”
老杨头戴上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翻了两页书,突然红了眼眶:“是老陆的笔迹!没错没错!”他抹了把脸,一把抓住陆池的手,力道大得像铁钳,“好孩子,可算把你盼来了!你爷爷当年修机器的时候总说,‘我那孙子要是来了,准能看懂我刻的记号’。”
“记号?”江起好奇地凑过来。
老杨头拉着他们走到碾米机侧面,指着一块不起眼的铁板:“看这儿!”
陆池蹲下身,借着从窗缝钻进来的夕阳,果然看见铁板上刻着个小小的“陆”字,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1998年夏,与老杨头共修。”字体苍劲有力,和爷爷日记里的一模一样。
“我就说嘛!”老杨头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花,“你爷爷当年总说,‘机器修好了,得留个念想,不然以后坏了都不知道找谁修’。现在看来,他哪是怕机器坏啊,他是怕你们忘了他走过的路。”
陆池翻开爷爷的日记,找到碾米机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草图说:“爷爷在日记里写,这机器的轮轴得换铜套,齿轮咬合角度调至15度才省力。”
“对对对!”老杨头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还说‘这机器跟人一样,得找准舒服的姿势才能干活’。那三天三夜,我们俩就蹲在这儿,他拧螺丝,我递扳手,饿了就啃口干馍,渴了就喝渠里的水,倒比过年还热闹。”
江起摸着碾米机巨大的碾盘,上面刻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杨爷爷,这机器转起来是什么样的?”
“想看看?”老杨头眼睛一亮,转身去搬了袋稻谷过来,“正好今天要磨新米,让你们见识见识老伙计的本事!”
他把稻谷倒进进料口,又往齿轮上浇了点机油,然后扳动旁边的摇杆。只听“咔嗒”一声,齿轮开始转动,带动巨大的碾盘缓缓转了起来。一开始还有点涩,转了几圈后就越来越顺,稻谷在碾盘里被慢慢磨碎,白花花的米粉从出粉口簌簌落下,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新鲜的米香。
“你听这声儿!”老杨头侧着耳朵,脸上的表情像在听什么宝贝曲子,“多顺溜!比现在那些新机器有劲儿多了!你爷爷当年说,‘这机器看着老,可骨子里全是硬气,只要好好待它,再转二十年都不成问题’。”
陆池看着转动的齿轮,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你爷爷修机器,从来不是只看零件,他是在听机器想说什么。”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那些“咔嗒”声、“沙沙”声,其实都是机器在说话,说它哪里不舒服,说它还能再干几年。
“你爷爷还说,”老杨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噼啪”地烧起来,“这碾米机磨的不只是米,更是人心。一家磨米,全村都能闻到香味,这不就是过日子的味道吗?”他给两人各倒了碗糙米茶,“尝尝?这是用刚磨的新米炒的,你爷爷当年最爱喝这个。”
茶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声。糙米的焦香混着茶香滑进喉咙,暖得人心里都舒服。
“杨爷爷,我爷爷当年还跟您说过什么?”陆池捧着茶碗,舍不得放下。
老杨头喝了口茶,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他说啊,‘齿轮要咬合得紧,人心更要贴得近’。那时候村里穷,谁家磨米都想多磨点,他就帮着改了机器的出料口,说‘匀着点,大家都有得吃’。现在啊,村里分粮都照着他的法子,从来没红过脸。”他指着墙角的一堆麻袋,“你看那些,都是各家要磨的新米,排着队呢,就跟当年等你爷爷修机器似的。”
江起突然笑了:“杨爷爷,您跟我爷爷当年是不是经常拌嘴?”
“嘿,这你都知道?”老杨头也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那可不!他说我擦机器太用力,把漆都蹭掉了;我说他拧螺丝太轻,过几天准松。可拌归拌,递扳手的时候从来不含糊。他走那天,我往他包里塞了袋新磨的米粉,他往我工具箱里塞了把新锉刀,说‘磨齿轮跟磨性子一样,得慢慢来’。”
说着说着,天就黑透了。老杨头点亮挂在房梁上的马灯,昏黄的光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画。陆池看着碾米机,突然想把它画下来,画里要有转动的水轮,有落下的米粉,还有爷爷和杨爷爷蹲在旁边的样子。
“得给机器上油了。”老杨头起身拿过油壶,“你爷爷当年教我的,说‘机器转了一天,晚上得给它松松筋骨’。”
陆池和江起也跟着帮忙,陆池往齿轮缝里滴油,江起用布擦去多余的油迹。老杨头在一旁看着,嘴里不停念叨:“慢点慢点,这齿轮娇气着呢,跟你爷爷似的,看着糙,心细得很。”
忙完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老杨头装了两袋新磨的米粉塞给他们:“带回去,让你奶奶尝尝,这可是你爷爷修的机器磨出来的,有他的味道。”
陆池想说不用,可老杨头眼一瞪:“拿着!这是你爷爷当年跟我定的规矩——修好机器,得给后人留点念想。”
走出磨坊时,水轮还在转,“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跟他们说再见。老杨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马灯,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路上小心!”他挥着手喊。
“杨爷爷您也早点休息!”陆池回头喊,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走了很远,还能看见那盏马灯在晃,像黑夜里的一颗星。江起突然说:“你有没有觉得,爷爷其实一直没走?”
陆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米粉袋,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日记,轻声说:“嗯,他在这些机器里,在这些米香里,在杨爷爷说的每句话里。”
晚风穿过稻田,带来阵阵稻花香,自行车的链条转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像是在应和着什么。陆池知道,这趟旅程还没结束,爷爷的故事还有很多,就像这碾米机,只要还在转,就总有新的米香飘出来,总有新的故事被人记起。
远处的村庄已经亮起了灯,星星点点的,像撒在黑夜里的米粒。陆池和江起推着车,慢慢往灯光处走,身后的碾坊水声潺潺,齿轮轻转,把一个个未完待续的故事,都碾进了岁月的肌理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