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殿下,我在归京的路上打听到一件秘闻。”期福忙抱臂转移话题,“藩境失控,听说是运送岭州军饷的漕船失火,米粮损失惨重,藩境将士月粮骤降。然而不知是谁捅破了,岭州驻军月粮却不减反增。若我是前线征战的将士,我怕是也要直接提刀架去督粮官的脖子上。”
“听你的意思,有兵变?”李玉锦道。
“殿下猜的没错。后岭州左卫指挥佥事郭勋,率哗变士兵劫持了户部郎中。”期福道。
“左卫指挥佥事郭勋,原世袭军户,秉性刚直,被降职到岭州。此人必定知晓诸多内情,却碍于背后之人封着他的口。”李玉锦对这人有几分印象。
“是啊此举极险,这和脖子上头时刻悬一根绳无异。”期福惯爱卖关子。
对此李玉锦习以为常,他在清室外回廊下,找到了挂在老树枝桠上的外衣,慢条斯理穿好,“四哥不会毫无动作。”
“想要这步棋化险为夷,只有将事情彻底闹大。”期福乐得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而四殿下不负所望,持御赐的王命剑单骑入营,当场斩杀督粮官,开仓放粮。”
军饷由蔚州粮仓调运,经漕运,通四方,其中根连实在甚广。而四殿下便这么心甘情愿,以身入了这步棋局。若此消息传至燕京,不知道多方势力会蠢蠢欲动。
“相信,不日消息便要快马加鞭送至燕京了。”期福又道。
想必这则密报将一路畅通无阻地送至燕京,燕京宁静太久了,有人迫不及待想搅浑这汪池水。
李玉锦望向廊外一轮晦涩的残月,“定王,要回京了。”
夜色沉沉,回廊下灯影摇曳。
李玉锦心想,有人逼着定王回京对峙,消息传回燕京倒是顺利,可人能不能顺利回到燕京那便不得而知了。
“从今日起,王府各处增派护卫。“李玉锦回神,仍驻足:“别太惹眼。”
期福夸张地倒吸一口气:“殿下是不是忘了?当年可是您亲自把府里的人遣散的。”
李玉锦脚步一顿,恍然道:“是吗?”
“......”
“殿下还是先想想怎么哄王妃。”期福抱剑凑近:“府中的事就交与我和周翁罢。”
李玉锦深深看他一眼,未置可否。
正说着,回廊尽头,周翁匆匆而来,神色略显凝重。他朝李玉锦行了一礼,低声道:“殿下,绿云姑娘来报,王妃下午着了凉,身体不适,怕传染病气给您,劳请您今日在别屋凑合一晚。”
期福:“......”
李玉锦微微一笑:“坏了。”
廊下一时鸦雀无声。
期福抱着剑,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翁将这不着调的人推搡开,正色道:“府中下人的事,是老奴疏忽,这才闹出不必要的事端。”
李玉锦抬步往前走,语气平静:“确是疏漏,该罚。”他瞥向周翁,“罚一月俸禄,小惩大诫。”
“哈哈哈!”期福彻底笑出声。
周翁哭笑不得:“殿下,这......”
李玉锦只是侧眸付之一笑,这笑分明毫无责备、打趣之意,只是对一个熟络亲赖之人平淡地展露了下自己的心境。
察觉到李玉锦的态度,周翁摇头失笑:“是,老奴该罚,让王妃受了烦扰。”
期福收敛笑意,问道:“那名叫豆蔻的侍女,既已赶出府去,可要我去处理干净些?免得宫中起疑。”
李玉锦却道:“不必。”
期福一愣,周翁了然:“殿下的意思是,不用我们出手,自会有人处理干净。”
夜风拂过,树影婆娑。李玉锦望向主屋方向,檐下灯影将他侧脸剖成明暗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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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五更鼓刚过,朝阳的金辉便洒满了燕京城的飞檐翘角。西市街口,蒸腾的热气裹着芝麻烧饼的焦香,早点摊前路人频频驻足。卖糖人的老匠人正在熬糖稀,琥珀色的糖浆在铁勺里打着旋儿,引得三两个垂髫小儿踮脚张望。
临街的胭脂铺内,几个年轻姑娘凑在一处,指尖蘸了嫣红的口脂,互相调笑着试色。
“刘掌柜,今儿太和楼怎么封着门板?”绸缎庄的伙计捧着油纸包,凑到早点摊前打听,“我家小姐昨儿还念叨他家的玫瑰酥。”
摊主老刘麻利地翻着煎饼,压低嗓子道:“昨儿半夜中城兵马司来了队人马,从后门入,把后厨的师傅都带走了。今日太和楼便闭了店。”他左右张望,声音又低三分:“听说是东宫那位...吃了他家的点心出了事。”
伙计手一抖,热茶泼了半身:“竟有这事......”
包子摊前,一袭群青色襦裙的姑娘静静站着,眉眼清秀,却目光涣散,她微仰起脸,朝着蒸笼上方轻轻一探,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晨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左眉上一点朱砂痣。
“扶楹姑娘来得正好。”老刘掀开笼盖,白雾忽地漫过她秀丽的眉眼,“刚出笼的香菇笋丁馅,还是老样子,给您包八个,分两份装?”
扶楹微笑点头。
醉仙楼雅室,二楼雕花窗边,云惊的指尖在青瓷盏沿打了个转,将下面一幕幕尽收眼底。绿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好瞧见一个泥鳅似的黑影从人缝里钻出来,脏兮兮的小手摸到扶楹腰间的荷包藏进怀中。
刚逃出一步,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痛呼一声扑倒在地,怀里荷包跟着飞出去几步远。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后背,又哒哒哒落地。
云惊的绿松石耳坠就这样掉在了小乞丐视线里,使得他顾不上疼痛,眼中金光一闪,跪地扑伏过去,将耳坠子藏进怀里。
卖绢花的妇人啐了一口:“又是这挨千刀的猴崽子!真是记吃不记打!“
听着周遭动静,扶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她先是接过包子,后一位好心的姑娘替她捡起了荷包,送还了给她。
扶楹连连道谢,而后转向小乞丐的方向,摸索着伸了伸手。小乞丐跪坐在地,见她如此动作,防备地后退两步。
眼前的姑娘仿佛突然被人点了定穴一般,就这样保持微微弯腰的伸手姿势,站了几息,终是什么指责的话也没说出口。
冲他递出一份包子:“这个给你吧。”
小乞丐微愣,扶楹又转头向摊主重新要了份包子。
“姑娘似乎很喜欢这位扶楹姑娘。”绿云道。
云惊笑了下,不置可否。
“这姑娘眼盲心明,确是位妙人。“绿云又道。
窗外传来阵阵丝竹声,一队着茜色纱裙的舞姬正往教坊司去,鬓边的金步摇在阳光下晃成一片碎星子。
“太子中毒一事,怎隔了几日才发作?”绿云蹙眉,“而且竟还查到太和楼头上......”
云惊把玩着茶盏:“看来真有人替我们唱了出好戏。”
也好,只要不波及到恭王府,她也就懒得再费心力摆平此事,坐观其变罢。
她忽的话锋一转:“近日燕京,比往常更热闹了。”
“是啊,街市的摊贩多了,就连貌美的姑娘都成堆成群了。”绿云附和完,拧眉陷入沉思,“莫不是那位驻边的四皇子不日要归京了?”
云惊笑而不答,便是默认。
百姓们不知道四殿下具体归京的日子,便早早准备起来,看来这位大燕四皇子实受百姓爱戴。
“这位四殿下,是先皇后遗子,多年驻守藩境,战功赫赫。太子本就与他水火不容,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姑娘可是觉得,这位四皇子,会让我们此行的计划生出什么变故么?”
“太子将四皇子视作仇敌,可具我所了解四皇子可从未将太子放在眼中,确切的说是不屑同他争什么。”云惊指尖轻叩窗棂,“我曾听兄长多次提及,这位大燕四皇子是难得的将才,为人忠直,天赋异禀,武艺、谋略皆为上上乘。”能被兄长称赞的对手,绝非庸碌等闲之辈。
“只是我怕的......”云惊眸色突然沉下,“是四皇子此番归来,燕京怕就要变天了,也许我们该加快步伐了。”
“公主的顾虑是对的。燕京我们呆得越久越危机重重,公主若是想尽快除掉太子,眼下很快就有一个最好的时机。”绿云神色凝重,下意识望了眼窗外,将窗阖上:“半月后中秋祭月礼,太子代祭于城西郊月坛——这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青竹已经吩咐手底下的所有暗卫时刻待命,只待公主决策!若是错过此次机会,往后在燕京也许就更加举步维艰了。”
话落音,恰逢楼下说书人猛一拍醒木,云惊懵然抬头,脑中有一息的空白,她下意识喃喃出声:“半月......竟这么快吗?”
她的反应,绿云意料之中,不动声色暗叹口气,面上却是不显。人跪地伏在她的膝前,“公主,您这是怎么了?留给公主盘算的时间不多了,好好思量一番,若是公主尚有顾虑,我们还可安然回到南越。公主应清楚,两朝边境不宁,交战甚久。如若我们真的杀了大燕太子,如若我们不甚暴露身份,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后果也许是我们难以估量、无法承担的。”
母亲被虐杀的惨状蓦地浮现眼前,云惊猛地站起身,努力按压下心绪的剧烈波动。
既然决心来到燕京,不除掉太子,为母复仇,她绝不善罢甘休。
“那......六殿下呢?”绿云试探着问。
“绿云,你为何问到他。那个家伙现在怕是还没睡醒呢。”云惊道,“一个李玉锦,还没有资格绊住我。眼下他只需无条件站在我这位妻子身边,安于现状,不要给我招惹多余麻烦我便谢天谢地了。”
快些也好,也好。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去朝华坊。”
珠帘哗啦一响,与云惊腰间的玉佩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李玉锦前几日送她赔罪的,说是早年南越进贡的青白透雕玉。
楼外远处,扶楹正摸索着走向街角,路过醉仙楼大门略一驻足,人来人往,女子柔软的衣袂在风中轻轻飘动,衬得她身形单薄,远望宛如薄薄流动的清溪。
醉仙楼内说书人再度一拍醒木:“话说那定王三箭定天山,越马见了玄色旌旗都要绕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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