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孤明

萧砚舟久居的越阳,虽地势辽阔,但环境多变。风沙肆虐,严冬刺骨,酷夏炎热已是常见。

京城内却大不相同。

画筠阁内,萧砚舟倚窗而坐。

目光所及,长街贯穿,青砖碧瓦的宅邸连绵不绝。

将要入夜,河灯相映,整座城池仿若披上了一层金色薄纱,恍若天上人间。

大平史如今七十二载,除少数辉煌,一半为饥,一半为寒。

京城的繁华如浮华梦影。

盛宴下埋藏着的是边陲将士的血泪与乡野百姓的辛酸。天子脚下的万家灯火,却照不进关外荒凉的黑夜。

门被敲响。

萧砚舟收回思绪。

柳昭月缓步走到他身前,服了一礼。

萧砚舟目光落在她身上。

许是她今日入宫的缘故,平日淡衣素服人,竟显得多了几分柔和的华丽。暗纹锦缎,流苏细坠,繁复中透出清冷的克制,既不张扬,又不会让人轻易忽视。

衣饰简单之人,要么无欲无求,要么在刻意掩饰暗涌的野心。

她会是哪一种呢?

萧砚舟抬手,示意她坐下。

柳昭月怎么也不会想到,她重活一世,会同前世临死前匆匆一瞥的人产生这么多的纠葛。

“我让丫鬟转交的玉佩,殿下可收到了?”柳昭月轻声问。

萧砚舟点头,伸手把玉佩摆在桌上。犹如摊开了她的第一个筹码。

柳昭月垂眸,眼睫颤动。

犹豫片刻,一信匣放在桌上,拿出两封信,排列在玉佩旁。

她缓缓开口:“我不愿入宫为妃,然时势所迫,不得不来求殿下。”

萧砚舟扫过桌上的三样东西,落在了那两封信上。

“这是你用来交换的东西?”

“是。此三物,便用作交换。愿求殿下成全。”柳昭月虽是求人,眸光依旧倔强,像极了风中摇曳的孤梅。

萧砚舟语气随意:“我只要我需要的东西。”

“那便请殿下明言,能给的我都会给。”

萧砚舟点了两下桌子:“你向翟永贞要的是什何物?”

“殿下不先问问,我向您求的是何事?若您不愿,我也不用多费口舌。”

萧砚舟轻笑一声:“若你解我心中困惑,你求什么,我都答应。”

柳昭月眸光微动,心中燃出一丝希望。

“答案就在这两封信里,若殿下应允,这两封信便归殿下所有。”

萧砚舟眉骨轻扬,继续道:“你为什么讨厌京城?”

“这里的繁华如同淬了毒的花,在无数人凋零的生命上盛放,香气扑鼻,却令人作呕。”

萧砚舟视线停顿在她脸上,片刻后,缓缓说:“还不够。”

柳昭月藏在桌在的手紧握成拳,本就白皙的手指此刻更无血色。

“我想让皇帝死。”

萧砚舟眉梢微动,薄唇一瞬抿紧。眸中情绪暗涌,却未流露分毫。

他静静凝视着柳昭月,仿佛在确认她的话是否当真。片刻后,他恢复了惯常的从容,唇边勾起一丝讥讽。

“柳昭月,”他低低唤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可知,仅凭这句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在外人看来,萧砚舟终究是皇室之人,而萧胤圻更是他的皇兄。

柳昭月竟然敢说出这般违逆狂被治愈,他不知是该说她无知,还是胆大。

“这不也是殿下心中所想?”柳昭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声音犹如投石入湖。

萧砚舟眸色骤然深沉,方才尚可平静的眉宇微不可察地一颤。

不知何时,刀剑出鞘,一抹冰凉已经抵上了她的脖子。

“你好大的胆子,污蔑本王。”

剑光映着桌上的信件,烛火微颤,摇曳的光线模糊了柳昭月的表情。窗外似乎传来的水滴落声,像一声声扣人心弦的鼓点。

她皮肤渗出一抹疼痛,她紧皱着眉头,语气小心:“殿下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

萧砚舟静默看她半晌,收剑回鞘。

“你是本王拔剑相向最多次的人,旁的人,早在第一次就命丧当场。接下来你要说的话,最好能说服本王,否则这一次,就轮到你了。”

柳昭月轻轻触碰了一下脖子,冰凉湿润,放下手时,指尖已沾染上血迹。

她没有理会,而是看向萧砚舟:“萧胤圻勾结外族,被我兄长发现。他为自保,便给我兄长扣上叛国的名头,杀人灭口。”

“此事有信件为证。”她将两封信件向前一推,“这便是我向翟永贞所求之事。”

萧砚舟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他盯着她,呼吸渐缓。

柳昭月的声音再度传来:“此事我父亲尚不知晓,若他得知自己的嫡子因皇帝陷害而命丧黄泉,那他手中的兵,又该何去何从。”

良久后,萧砚舟忽然笑出声。

“柳昭月,你又让我意外了一次。”

柳昭月见他言语间有松动,立马开口:“我只求三年婚约。”

“只求三年?”萧砚舟见她进入正题,坐了回去。

“我意在解燃眉之急,绝不贪图王妃之位。”

萧砚舟忽然明白了,当柳昭月选择找上赵行知时,他心中那抹难以言喻的困惑究竟源自何处。

她厌恶京城,厌恶这片浸透虚伪的泥沼。

而他作为皇室宗亲,自然也承载了她的厌恶。

即使他更有权势,更能为她开辟一条出路,却依旧不是她心中最先想到的选择。

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不得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被逼无路后的妥协。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确信。如果宫里没有提前给柳家传达旨意,柳昭月是不是早就如愿以偿,跟赵行知远走高飞了?

萧砚舟打量她半晌,缓缓道:“可以。”

既然要互相利用,那不如就把界限划分到底。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不过我与你只是逢场作戏,若本王想纳心仪的女子,你需不争不抢。三年之期一到,不得纠缠。”

柳昭月紧绷的弦终于舒展。

这些都是应该的,她自然不会认为萧砚舟会爱上她。

此刻他说什么,她估计都会毫不犹豫答应。

柳昭月将桌上的三样东西一起推到他面前。

“成交。”

话音落下,她心头一轻,仿佛压在胸口的巨石骤然移开,眼前的世界都明亮了几分。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柳昭月虽然对萧砚舟有股莫名的信任,但皇帝旨意近在眼前,她怕会横生变数。

萧砚舟没料到柳昭月会答应得如此干脆,被她急切的追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她期待的目光下,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太后想把柳璇宁塞给我,你叔父不惜得罪赵老太爷,仍要顺从太后的意思。”

“如今你我让太后无法顺心,自然需要费一番功夫,不过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

柳昭月愣住。

他说什么。萧砚舟怎会知道赵老太爷的事,还说太后要把柳璇宁塞给他。

“你一早便知道.....”柳昭月声音很轻,如同低喃。

“赵行知。”萧砚舟语气停顿,“是我的人。”

柳昭月倒吸一口气,又颤抖着缓缓吐出。

原来如此。

萧砚舟早就猜到,太后有意做局。他也想要脱身,她请求的婚约,刚好称了他的心意。

柳昭月眼中细碎的光一寸寸熄灭,呼吸变沉。

其实,她根本无需低声下气地求他。她嫁给他,正是萧砚舟想要的结果。

可他却偏偏要她低头,要看她在他面前祈求,看她惶然不安,心神难宁。

萧砚舟打量着她忽明忽暗的眼神,似是在等待她消化这个消息。

柳昭月似是终于回过神,眉头轻蹙:“所以......刚才的一切,都是只为了套我的话?”

上一世,她并未直面过萧砚舟,却听闻这位皇帝之弟冷酷无情,少时离京,筹谋多年后起兵造反,亲率精锐之兵攻陷数州城池,朝野震动,言官皆斥其不忠不孝、不顾手足。

柳昭月最初接近萧砚舟,只是想利用他的势力,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后来虽有不合时宜的偏离,产生了不该有的动摇,这种情感不过是女子对卓越男子的本能钦慕,不值一提。

今日,她方才彻底看清,萧砚舟就是这样一个人。注定无心,也注定无情。

所有的出发点,不过只是利益。

柳昭月喉间发涩。

但做出这件事的人是萧砚舟,她不该意外。

萧砚舟眼角微挑,漫不经心地将她放在桌上的三样东西一件件收起,语气得像是在闲谈。

“本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她身上:“在乱世中,想要活下来,并且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柳昭月,这是你要学的第一课。”

说着,他站起身,看着手中的东西,意味深长地一笑。

“你的束脩礼,我收下了。”

“在家安心等着我的聘礼吧。”

-

柳昭月回到家中,夜色已浓,院子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幽静。

不知是否是王氏觉得大局已定,懒得再为难她,竟然也没有派人询过来质问她缘由。

她跟赵雪灵串通好的理由也没用上。

柳昭月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朝自己院子里走。

两旁的花坛中植满了竹子和几株桂花,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过一段时间,她便要离开这里。

虽然今天被萧砚舟摆了一道,但眼下的结果也是她的最初所求,萧砚舟能占到便宜,亦是他的本事。

过去的事,她不愿多纠结,如今得偿所愿,她已心满意足。

路过一处院子,柳昭月听到一些轻微的响动。

抬头一看,竟发现她三哥正坐在屋檐上,被月光勾勒出一副闲散的身影。

柳弘玉是她三叔的嫡长子,和柳弘哲相比,柳昭月平日里与柳弘玉并没有太多交集。

院中央立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茂密,挡住了大半的月光,只有点点银辉透过叶隙洒下,在地上斑驳成碎影。

柳昭月走到树下,抬头张望。

柳弘玉也发现了她,朝下面喊道:“昭月妹妹怎么过来了?”

她只是忽然想起,年幼时,她的兄长柳庭轩也总是喜欢坐在房顶上看夜景。

那时,她也总是缠着他,拉着他的衣袖撒娇,求他带她一起上去。

柳庭轩却总是摇头,正色说她年纪小,摔着了会麻烦。

那时的柳昭月并不像如今这般沉静,而是倔强地鼓着腮帮子,天天不依不饶地软磨硬泡,非要上去一次不可。

后来柳庭轩招架不住,偷偷瞒着母亲,弄回来了一把梯子,背着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房顶。

那年她七岁,对于世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她上了房顶,也就满足了好奇心。除了冷风呼啸,景色也不过如此,忽然索然无味。没过几天,爬房顶的兴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九年过去,柳昭月如今已经十六,她想,若是如今再上去看,会不会有别的感悟?

三叔平庸,他们一家却也没什么坏心眼。柳昭月对他谈不上亲近,也谈不上疏远,不过是淡淡的熟悉感。

她斟酌了措辞,放缓语气试探道:“三哥,我也想上去看看,你能帮我一把吗?”

因距离隔得远,柳昭月没看清柳弘玉猝然皱起的眉。他沉声道:“你一小姑娘,怎么能做出爬房顶这种有失体统的事?万一被人看见,还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快回去吧。”

柳昭月怔了怔,似是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方才柳弘玉隐约与记忆中兄长重叠的身影,在这一刻被飞快地拉开了距离。

九年前的那个夜晚,或许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洒入屋内,映在雕花的红木窗棂上,泛着细碎的光影。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夹杂着夏天的风声,院中的翠绿树叶在微风中摇曳不止。

柳昭月终于睡上了几日好觉。

这日醒来,杏儿便带来消息,说齐家二小姐近日刚成为肃侧王妃,齐家在府上设宴,发了邀帖过来。

柳昭月即将与萧砚舟成亲,不愿与肃王一党有过多牵扯,毕竟上辈子他两人之间有不小的恩怨。

刚准备出言拒绝,她忽然想起了齐映阳。也不知她从女德堂回来没。

柳昭月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眼,是三日后。

她思索片刻,便收了起来。

“马车备好了吗?”

赵雪灵喊她去莲润楼吃茶听书,王氏一向管得严,柳昭月怕跟她扯皮耽误时间,一早就禀了她。

这回却回得快,竟是随口便允了。

甚至这两日,柳璇宁也难得没有来找她麻烦。若不是从萧砚舟那得知了太后的打算,柳昭月或许还会疑惑,二妹妹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无暇顾及自己。

如今看来,柳璇宁十有**已经知晓自己未来要嫁给萧砚舟的消息。

至于柳璇宁此刻是伤心还是欢喜,柳昭月并不在意。反正,不来找她麻烦便已是好事。

莲润楼所在的街口往日人较多。

耳畔传来小贩的吆喝和车轮滚动声。

马车附近在街角停下,柳昭月带着杏儿打算走过去。

刚走到一个巷口时,柳昭月的肩膀骤然一紧,一股强劲的力道猛然将她扯进了巷子。她的惊呼声,瞬间被热风吹散。

柳昭月尚未来得及挣脱,眼前的光景一阵天旋地转,她已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腾空而起。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脚下的街市景象化作模糊的影影绰绰。对方的动作疾如闪电,转了一个急弯后,竟已越过数座房檐。

落地时,柳昭月的双脚尚未稳住,抬眸一看,眼前已是另一条街口。

恐惧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柳昭月便已经看清了始作俑者。

他一袭漆黑长袍与遮住大半面容的斗笠,身影修长如松,气息锋利凛冽。

“裴子野?”

她喘着气,目光定在来人身上,难得露出几分失态。

又看向他身边,那个此刻搀扶着杏儿的人。

“树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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