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都城钟京在前朝时就为国都,近百座坊市星罗棋布,秩序井然。本朝市贸繁荣,坊市的界限也渐渐模糊,坊里有市,市里有坊,只那百年来传下的坊名不曾更易。
唯一体现新朝气象的是城东明昌坊。
二十多年前,明昌公主出嫁,先帝择选城东风水宝地,为爱女营建豪阔宅邸。公主福泽绵延天下,这新改的坊名,便是公主恩泽惠及的头一处了。
坊内公主府四面粉墙高耸,是寻常人家的两倍高,如同一座小型城池营垒。墙上绿藤攀长,在暮色里犹显盎然。
晏元昭乘骑归府,沐浴更衣后去见母亲。
明昌长公主斜倚玉枕锦衾,怀里窝着雪团儿似的一只狸奴,正与丫头婆子打叶子戏。他一来,下人们敛牌散去,猫儿立时飞窜到他脚下。
“和你说过多少次,出门要带卫队,怎么半点儿不听。”长公主撑着头,懒懒地看他一眼。
晏元昭蹲下抚弄猫猫头,无奈道:“母亲,我也和您说过好多次,儿子区区一个六品御史,带个几十人的卫队实在招摇,三省的尚书丞相都没这么高调。”
“什么叫区区六品?谁人不知宪官位卑权重,直达圣听。而且你是本公主的亲儿,喊圣上一声舅舅的,带一个团上街都不为过。”
“梨茸,乖……”晏元昭逗着猫,假装没听见。
长公主妙目瞪他,“以前你不愿意就算了,现在是特殊时期,你刚把太子岳丈弄进死牢,他搜刮几十年的钱被你充了国库,全家还被你一脚踹到岭南,人家恨不得扒你的皮喝你的血,你再不防着点儿我就得给你过头七了。”
这话说得是重了。
晏元昭妥协,“好吧,护卫在精不在多,我拣两个功夫好的跟着。”
长公主玉容稍缓,勉强同意,“就秋明和连舒吧,他们是宫里养的暗卫,最让人放心。”
此事谈毕,长公主悠悠提起另一件事。照旧用新引子,弹老调子。
“元昭,在颐园待了一下午,有什么收获?”
“颐园牡丹国色,芍药秾艳,辛夷风雅,儿子得诗两首,还取了几枝回来给母亲插瓶……”
长公主变了脸色,“——谁问你花了,去颐园不都是看姑娘的吗!”
“儿子真的是去看花的。”
晏元昭忽地想起花枝下的那个绿衣小娘子,若说看姑娘,也只看了这一位,还让人有些心堵。
长公主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到底什么时候开窍给我娶个媳妇回来,我整天待在家里无聊透了,你再不娶,我干脆纳几个面首进来,还能让府里热闹热闹。”
晏元昭不是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这种话了,但仍不太理解他娶妇和母亲养男宠之间的关联。他将梨茸抱在臂窝里,和着猫儿呜的一声撒娇叹了口气。
“话说,我要是真养面首了,你会上折子参我吗?”长公主兴致勃勃地问。
晏元昭想了想,道:“不会。”
“算你还有点人情味。”长公主啐道,眼角漾起细细的纹。
晏元昭静静地看着他母亲,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连条裙裳都穿不过三的明昌长公主,盖在膝上暖腿的还是他父亲曾经的一件外衫,衫子上的银鹤纹色泽黯淡。
驸马晏翊钧已经去世九年了。
长公主还困在那里。
养面首,也是玩笑话罢了。
长公主轻摇雪绡白团扇,“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我的三十八,三十九——”
“四十三岁生辰。”晏元昭纠正。
长公主向他飞一眼刀,“我要大办寿筵,广邀闺秀,让她们看看我是个性格多么和悦的婆母,别因为我而不敢嫁你,你呢,借机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对你眼缘的。”
晏元昭嗯了声。
“我让陆嬷嬷写了个单子,列了京中勋贵和正四品及以上官员家里所有未定亲的适龄娘子,你拿去看看,把你得罪过的还有看不顺眼的人家划去,再交给陆嬷嬷写请帖。”
长公主指了指躺在牌案上的一纸长笺。
“本来门槛要划到从三品的,数了数你的仇家太多,去掉后不剩几家了,只能往下再宽限点儿。”长公主凉凉道。
晏元昭带着名单和胳膊上的几根猫毛回了房。
重新沐过浴,他开始读昨日带回的一轴案件卷宗。夜色渐浓,眼皮松乏,晏元昭取来一套青瓷茶具,掰碎茶饼子,烧起小锅釜,有条不紊地煮起茶来。
茶炉嗡鸣,水沸如涌泉,晏元昭心神渐觉放松,拿起被他丢在一旁的宴客单子,逐一审阅。
依母亲所言做删减的同时,他还顺手划去了和母亲有过龃龉的几位夫人所在的门户。
明昌长公主受先帝爱宠长大,性颇骄横,早年和一些贵女闹过不睦,后来也未和解往来,晏元昭是知道的。
只是这样一来,长笺上还剩的女客,就不多了。
母亲看了必定不满。
晏元昭饮下半盏清茶,又添回来几家被他删去的,数了数,还是略少,离整数差一位。
书房壁上悬了一幅画,正绘着漫山遍野的白甘棠。他不经意抬头,一道花间翠影倏地在心头闪过。
晏元昭重读长笺,并未在上头找到沈侍郎的名字。
于是他提起狼毫,满意地在笺的最末认真写下“沈侍郎执柔之女”几字。
公主府的帖子递到沈侍郎府上时,沈宜棠正听宋蓁和她数落沈宣的不是。
沈宣手上的案子需要寻一位名叫李韬的关键证人,此案才办到一半,大理寺不欲打草惊蛇,命沈宣悄悄将李韬带来问话。沈宣打听到李韬最近日夜待在金玉阁,心一横,揣着五十两就去找人了。可惜他经验不足,运气也差,不仅没见着李韬的影儿,出来时囊中也所剩无几。
沈执柔为官清廉,家资有限,宋蓁当家精打细算,沈宣便瞒了她此事,挪了别地儿的银财补上亏空。
宋蓁百般追问,才从他嘴里撬出实话。
“宜棠,你瞧瞧你兄长办的什么糊涂事!钱打了水漂,差也没办成,我都替他臊得慌。”宋蓁气道,“这么大的事还不肯告诉我,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就被他这么糊弄过去了。”
“阿兄瞒着阿嫂,是怕你笑话他呢。而且他连案子细节都一五一十和你说,说明他很信任阿嫂。阿嫂别气啦,生气会多长皱纹的。”沈宜棠耐着性子拿以前安慰春风楼姨姨们的话应对宋蓁。
丫鬟掀了帘子进来,将请帖呈给宋蓁。
宋蓁读完,暂时将沈宣抛在脑后。她把帖子往沈宜棠手里一塞,“真是奇事,公主办宴,邀到咱们府上了。”
沈宜棠正愁找不到合适场合见晏元昭,此刻见到帖子,顿时喜形于颜。
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来枕头,一定是她天天琢磨怎么偶遇他,菩萨听见,显灵了。
“是奇事也是好事。”她喜道。
“在明昌长公主眼里,不到三品的官员都不算官儿。当初她择驸马不选贵戚也不选勋臣,硬是相中一位公卿子弟。尚主影响前程,公主又高贵,不在公婆面前执媳礼,大凡文官都不愿儿孙尚公主,晏府老爷子也不例外,婉拒了。”
“结果公主大怒,说他一把年纪才爬到正四品下的位置,简直白活,把晏老爷给气晕了!后来也没见公主和三品以下的府邸走动过,父亲任侍郎,刚好也是正四品下,她却请你去,可不说是稀奇嘛。”
宋蓁信口道出一段掌故。
她这个年纪,正是听着明昌长公主的事迹长大的。
不过沈宜棠觉得这则旧闻耳熟,她努力想了想,发觉竟是她阿娘给她讲过。
宋蓁又道:“也确实是好事,你去了多认识别家小娘子,她们都各有兄弟,也方便你议亲。哦对了,少提道观,就说在族里长大。”
沈宜棠倒了杯茶水给宋蓁,“阿嫂,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沈宜棠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她决定乘兴去趟金玉阁。
自古嫖赌不分家,青楼赌坊都是邻居,沈宜棠耳濡目染,懂些博戏的小技巧,把逛赌坊当做生钱的一条门路。但她囊中羞涩,也只能去小赌场怡情。现在手头有钱,又听宋蓁三番五次提沈宣去金玉阁,便对这京中数一数二的大赌坊心痒痒了,欲去开开眼。
她给自己化妆。
不同于之前含羞带怯的男装小娘子,这回是真正的扮男人。画粗眉,垫宽鼻,黏胡须,涂黑脸,束平胸,垫鞋垫……最后配以俗气的暗黄缎团花袍,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无赖小子。
沈宜棠扮过许多次,还从未被人识破过。
小桃替沈宜棠躺在榻上,忧道:“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太危险了,万一有人来找你就露馅儿了。”
“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啊,乖,我走啦。”
“你早点回来啊!”
夜色下,沈宜棠翻墙跃出沈府,直奔城南金玉阁。
金玉阁是座二层小楼,白日里不打眼地伫在街上,待金乌西坠,便似活了一般,灯火瑰丽闪动,声色激昂起来。
门口的伙计脸上堆笑,毫不手软地收下赌徒付的场资。他身前的一位客人玉面俊朗,身姿挺拔,绛紫色的衣衫低调内敛,却不掩其鸾凤贞姿。
伙计的笑容又夸张几分,“这位郎君,入场需十两银,劳您破费。”
“秋明。”晏元昭低声唤道。
他身后两位随从中个子略高的那位掏出一张银票,放到伙计手里。
“大吉大利,今晚发财,郎君里面请!”伙计朗声道。
今晚的客人比往日多些。
半个时辰后,迎客伙计的笑就有些敷衍了。
“十两银。”手一伸,头也不抬。
从沈府赶了半天路过来的沈宜棠不以为意,乐呵呵地交了钱,三步并两步地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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