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杂情难表泪烛红

赵秋抬眼,惊讶地望了一眼鬼差,随即像是被烫到般,迅速垂下眼帘。

白藏心中暗嗤:一个认识不过一日的外人,忽地问起这等私密心事,这温润公子竟不觉冒犯?这世间还有如此懦弱之人?

“你说话啊!”月红将包袱往地上狠狠一摔,几步冲到赵秋面前,眼眶通红地瞪着他,“中意便是中意,不中意便是不中意!赵秋,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赵秋终于抬起头,那如水般柔情的眼眸,却渗出丝丝悲凉:“月红,情字岂有如此简单的?”

“那你告诉我,复杂在何处?”月红声音尖利发颤,“是我梅月红不配,还是你赵大公子,根本就是个不敢认的懦夫!”

赵秋惨白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他再度沉默地低下头,回避了月红那灼人的目光。

一直冷眼旁观的鬼差忽然开口道:“二位既有私语,我等外人不宜打扰。天既已亮,我们告辞。”

白藏正看得兴起,闻言一愣,刚还管着闲事的鬼差,怎一改态度?心下还困恼,鬼差竟当真转身欲走。

“站住!”月红喝住他,随即死死盯回赵秋,一字一顿地问道:“赵秋,我要的无非是你一句承认,今日便当着这两位‘外人’的面,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半分真心?”

“若没有,我立刻就走,今生今世,绝不再踏足此地,扰你清静!”

良久,赵秋又是一声轻叹,缓缓抬眼,目光却只虚无地投向一边。

“……有。”他淡淡扑闪了一下睫毛,“正因有,我才不能误你终身。”

赵秋回眸,望回月红,淡淡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极为惨白的笑容。

“我是个瘸子,我这样的人,是配不上你的。”

啪嗒,一滴泪落在桌上,与翻倒的白粥混在一块,已不知咸淡。月红慌忙仰天,吸了一下鼻子。

“你明知道,我根本不在意这些。”

“可我在意,”赵秋的语调重了些许,略显毅然,“月红,只要与你一起,我便无法不想此事,你本该寻个寻常人家,度过此生。”

话虽是如此说道,可白藏心里已有所预判,便是赵秋不愿,月红照样会一直守着他。想必这道理赵秋心里也明白,方才会一直不愿承认。

他瞟了眼鬼差,见他的眉毛已然舒展,靠在门边,竟显出些悠闲。

莫名地,白藏心中奔过一丝烦躁。管他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这段姻缘他是搅和定了。

他眼中咕噜一阵,嘴角一扬,插话道:“赵弟啊,我当是甚么塌天的大事。若是只为此事,指不定我能帮上忙,也算是还二位恩情。”

赵秋摆手道:“不瞒白兄说,我这腿是打娘胎里落下的毛病,便是天下最好的医师也无法。”

白藏笑了笑,道:“阳间的办法不可,未必别的就不行。”

这话他却不是对着赵秋说的,而是一旁落泪的月红。

月红收了眼泪,抬眸望向白藏,那双奇大的眼睛直白地对着白藏,好似看进白藏的眼底,硬要看出些端倪来。

白藏笑道:“不瞒二位说,我与家弟实为道士,本欲下山来磨练一番,却不想在这林中迷了路,”他顿了顿,眼下一瞥,思索不过一秒,随即道,“本有个独门秘术,虽说是修行所用,不过也有通经活血之用,倒是尚可一试。”

“既是独门秘术,如何能轻易用于他身上?”她狐疑地回望了一眼白藏。

“这确为秘术。只是,昨夜若无二人相救,我们兄弟二人早已葬身林中,”他假意轻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眼中瞬间泛起泪光,可怜巴巴的,“我们已不知如何报答二位恩情,若是还要拒绝,可是将我兄弟二人居于不仁不义之地?”

月红移开了那双咄咄逼人的瞳瞳大眼,低头不语。

白藏见此,心知鱼已上钩,面上仍持着一副乞望的神情。

恰在这时,鬼差幽幽来了句:“我知你二人不信我们。但你们既躲在这密林之中,必然知晓这林中诡秘。我二人尚能在林中存活,还不足以证明?”

白藏睨了眼鬼差。他不打断自己已是万幸,竟还帮着自己编起瞎话来,他不会当真以为自己要助赵秋恢复吧?

鬼差?菩萨再世差不多。

二人仍旧沉默,白藏便以退为进道:“倒也不必勉强,我们不过相识一日,还在深夜出没,你们不信也是应当的,”

他在身上摸索一阵,将一素环取出,道:“可我不能不还二人恩情。我有一宝物,虽算不上上乘之物,但在性命危难时刻,尚可保全自身。”

他一面将其递给赵秋,一面故作难过地说道:“赵弟不会这也不愿收下吧。”

赵秋不便再推脱,只好接过素环。

“慢着!”鬼差忽地跨步向前,喊道。

鬼差已认出,那正是老太给的信物!

白藏转身,莞尔一笑,这次,却换上了一贯的贱笑:“已经晚了呢。”

“当”地一声,那小小的素环,竟如同沉石一般从赵秋手中滑落,在桌面上砸出一声巨响!

而赵秋,倏然抖动一下,头立马垂下了。

“赵秋!赵秋!”月红风似的奔向赵秋,猛烈地摇晃起来,可那人一动不动,任由自己的身体在月红手中摆动。

他的面色本就惨白,那瘦弱的身子好似真的和死人一样。

鬼差走向前,拉开月红,却被她一把甩开,“你别碰他!你们两个骗子!给我滚!”

可她怎比得过鬼差的力气。

鬼差一把拉开满脸横泪的月红,伸手往赵秋鼻下一探,眼神唰地一下凝向白藏:“你...做了什么?”

“鬼差大人自己还有个亲弟弟要救?”白藏笑得更是肆意,“怎的和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样好骗?我不过一个孤魂野鬼,护自己还来不及呢,如何能救他?”

月红剜了白藏一眼,慌地奔向鬼差,喊道:“你告诉我!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吗?”

那大大的双眼里蓄满了泪水,汩汩地向外淌泪。那眼中满是乞求,却早已是绝望。

鬼差无言,他看着月红不敢自去试赵秋鼻息的样子,不知作何回答。

生死跟前,你我皆是懦夫。

月红哭过一阵,才缓缓起身,紧紧地抱住赵秋的脑袋,将自己的心和赵秋的脸融在一起,好似这样便能将那渐冷的身子捂热。

“赵秋,我已失去过你一次,你不能再丢下我了。”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热泪落在寒意渐侵的身体上。

可他的心却再不会跳动了。

闻言,白藏却闪出一个笑容:“果真是如此啊,姑娘劳烦你煞费苦心了,倒给我们省了事。不过,这次,他是真的...死的透透的了。”

月红听得一知半解,却觉白藏将最后几个字吐得格外清晰,好似一只只锋利的冷箭,根根刺入她的心间。

“你...你杀了他,我要你血债血偿!”

忽地,门咚地一声紧闭,小屋内立刻一片漆黑,只剩桌上的红烛亮着瘆人的光。

那红烛之上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大得恐人,现如今如同两个血球,在一张苍白的脸上,流出血泪,好似刀割破脸颊。

“还当真与我猜的相和。”白藏轻笑了一声,“鬼差大人,好生看着,这便是你想要相助之人。”

没有回话,那红烛分明照着他黑色的衣角。

鬼差活生生地站在那里,但却是死寂一样的安静。

“鬼差...”白藏正觉纳闷,还想要问,却见一双干枯的手朝自己伸来。

四处无光,直至自己跟前,才方有所察觉。

他慌得向后一闪,撞上身后的白墙,啪嗒一声,自己的脑子竟不偏不中被重重砸了一下。

白藏一恍惚,那枯瘦的手又如爪子一般往自己脖子刺来!

他已退无可退,只得用手死死抓住那双手,那手变得越发扭曲,又老又干。

那已不再是手,那就是无限生长的藤曼!

它虽纤细,却韧性十足,在白藏手中毫无半点示弱的架势,拼了命地一点一点向白藏的脖颈蔓延。

白藏用手死死抵住。

忽听砰地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爆发力,那藤曼竟生生穿破了白藏的手掌,顿时鲜血四溢!

眼瞅着那尖锐的枝头要直抵自己的喉咙,白藏终于有了一丝畏惧。

“鬼差,”那衣角未动,可白藏仍笑着,还揣着那份狂妄的自信,“你想让你的亲兄弟葬身于这女妖之处吗?”

忽地,咔嚓一响,一个黑影闪过,那枝条松了劲,断作两截。

“不!你杀不死我的,你杀不死我的,只要我有一丝力气,便会将你千刀万剐!”

只见那红烛上,那双眼睛如同岩浆,融化了,化作沸腾的红泪,落在红烛上竟将红烛也一并消融了。

白藏望了望手中,掌心留下几个穿破的的黑孔,疼得他发不出声。

可他还不太伤感,只是在心中暗暗笑道:那鬼差看似不在意,实则还是...

吱呀一声,门喘了口气,悄悄开了个小缝,漏进一点日光的温暖。

不,不是鬼差,那黑色的衣角没有移动半分。

在光照入房内的那一瞬间,白藏看清了鬼差那双骤冷的目光,寒气逼人。

“白藏,你的心是空的吗?”

鬼差没等他回答,卷着一身的邪气,走了出去。

和初见时一样,那声音依旧阴沉沙哑。可白藏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凄冷孤寂,自己好似被牢狱深深禁锢的囚犯,在漫长岁月里,独自一人待了老久老久。

可他仍旧笑着,维持着那份尊严:“我本就是鬼,长什么人心?那赵秋就是个被女妖困住的死人,我不过是为他解了这孽缘的枷锁,何错之有?”

他徐徐地说道,眼神却停留在鬼差离开的角落。

那里,赵秋还端坐在轮椅上,一道光亮恰到好处地落在他的脸上,在那奇异的视角下,他好似还在温润地笑着,恬静无常。

那名唤作月红的女子,已不知所踪。赵秋的身上洋洋洒洒,散落着,一些灰绿色的粉末。他们在赵秋的白衣上滑过,落下斑红的痕迹,粘在他那白衣上,分外好看。

不知为何,白藏看着那一角,心底徒然泛起一阵酸涩。

“汪汪”,脚边亲切的声响唤醒了白藏。

他缓缓低下身,抱起黄犬,眼神空洞地摸了摸它的头,透出几分柔情。

“狗,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你老爹的,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狗没有理他。

“我之前是不是对你太苛刻了?”

他的手已经不痛了,只是血开始不住地往外淌,黄犬已全然变红。

那样子,还真像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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