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宗祠。

“封建，迷信，愚昧，无知！”周小少爷虽被罚跪，嘴皮子却利索得很，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买个落魄大小姐，给我当媳妇。呵，亏你们想得出来。”

“别说得这么难听。”周大少爷说，“未来的亲家出事，我们家帮衬一下，不是很正常？”

“那个前朝的老古董举人，因为赌博输掉了自家的祖产，便把女儿送到我们家来，不叫卖，叫什么？你们给他钱，让沈家小姐嫁给我，不叫买，又叫什么？”

“周知远！”

“哼，还有那个李半仙，呸，什么狗屁半仙。分明就是个大骗子。一定是沈家人偷偷塞了钱给他，让他编出这些胡话来，耍得你们团团转。”

李半仙说，大少爷命中无子，小少爷若是不能在二十岁之前成亲，周家一定绝后。

李半仙还说了，小少爷一定要和一个姓沈的，祖辈中出过大官的人家结亲，才能改变周家绝后的命数。

永城之中姓沈、出过大官，又有适龄小姐的人家，那不就是沈举人家吗？

因着李半仙年轻时曾救过已故的周老爷的命，小少爷的母亲——黄雅秋，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立刻就去沈家下了聘。

为了让在梦国求学的小儿子回家结婚，黄雅秋写信称自己生了重病，时日不多。

然而，周知远的二十岁生辰马上就要到了，等他回到家再办婚礼，根本来不及。

黄雅秋便做主，让沈小姐赶在小少爷二十岁之前，先嫁进周家来。

于是乎，留洋归国的小少爷，就这么多了一个妻子。

周小少爷从未见过沈大小姐，却已经跟她做了一个月的夫妻。

“真是荒谬！”

“大哥，妈糊涂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干这种荒唐事？”

“我不管，既然妈没事，我要回梦国继续读书。”

大少爷冷着脸：“回去？你有钱回去吗？”

小少爷因银钱受制于人，气势却不输，将脖子一扭，高傲得很。

大少爷叹气：“你先去见一见她。”

“我不去。”

“那你就在这跪着吧，跪到你想见为止。”

周知远将门一关，吩咐底下的人：“谁也不准偷偷给他送东西吃，让他在里面好好想想。”

“是，大少爷。”

周知远被关了一天一夜。

天刚刚亮时，门被人轻轻推开。

周知远向门口看去。

“嫂嫂。”

苏清如笑道：“饿了吧，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周知远看着大嫂将食盒一层层打开，撇了撇嘴，“大哥要关我禁闭，不让人给我送东西吃。”

“我送的。有问题，让他来找我。”

冰糖甲鱼、腐皮包黄鱼、荷叶粉蒸肉、三鲜头汤、芋艿头、水晶油包、三北豆酥糖、汤圆……

都是周知远想念许久的吃食，他咽下口水，非常谨慎地问：“嫂嫂，你不是我哥派来的说客吧？”

苏清如笑笑，温柔地翻他一个白眼：“吃你的。”

等周知远吃完，苏清如磨磨蹭蹭地收拾碗筷。

周知远看出她踌躇纠结，欲言又止，干脆先发制人：“嫂嫂，你有什么话想说，你说吧！”

苏清如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口风：“你还没见过沈小姐吧？”

“就是因为不想见她，才被关在这里啰。”周知远漫不经心答。

“沈小姐到我们家后，我特别喜欢她，妈也特别喜欢她。”苏清如带着笑意说，“沈小姐呢，美丽动人，性子也好，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又端庄大方、知书达理。”

“就连下人们，也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少奶奶呢。”

“哦。”周知远摇头，“我不喜欢她。”

“你都还没见过她！”

“我不用见就知道。”他说，“既然嫂嫂你这么喜欢，你跟我哥离婚，去和沈小姐结婚吧。”

“胡说什么！”

苏清如叹气，又软下语气说：“算嫂嫂求你，你先去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其他的都再说。好吗？”

周知远沉默不言。

*

周家小少爷到底还是去见沈家大小姐了。

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帷幔，周知远还未见到这位传闻中的沈大小姐，便先闻到了一股香气。

他细细嗅之，发觉是沉香的味道。

沈小姐坐在床上，因正低着头看书，他看不清她的脸，倒是被她的装束吓了一跳。

这式样的袄裙在如今岁月几乎绝迹，连他母亲黄雅秋都不再穿。

沈淑瑶却穿着。

她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身上穿月白色暗花绸绣花蝶纹袄，下着同色系马面裙。

简直可以送去博物馆里，当一个活人的标的物，周知远心想。

沈淑瑶若有所感，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周知远愣了一瞬。

回过神后，他想起自己来见她的目的。

“你好，沈小姐。我是周知远。”

见男人伸出手，沈淑瑶犹疑片刻，用指腹轻轻地在他手掌上触了一秒，便立刻弹开。

“你好。”她声音细如蚊子。

“我来，是想同你谈一谈离婚的事。”

话还没说完，一颗眼泪便掉下来。

沈淑瑶哭得梨花带雨。

仿佛被他狠狠欺负了一般。

周知远哪见过这场面，慌了神，连忙说：“诶，你别哭啊。”

沈淑瑶一双眼看着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充满对他的指控。

楚楚可怜。

让人心烦意乱。

周知远转过身去，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

五分钟后。

“你别这么看着我行吗？”

“跟谁欺负了你似的。”

“我的意思是……”

“不准哭了！”

沈淑瑶闻言果然收声，只是有声的抽泣变成了无声的眼泪，攻击力度更大。

周知远平生最怕眼泪。

若她闹一闹，骂一骂，他亦能有十句百句的等着。

可惜，她一言不发，就是哭。他跪祠堂时在心中打好的腹稿便毫无用武之地了。

周知远只好沉默地走出了沈淑瑶的房间，想着等她情绪稳定些再与之好好谈。

第二天，兰心被人传唤到小少爷那里去。

她心中不安，走平路都摔了一跤。

“少……少爷，您找我。”兰心怯生生说。

周知远看她一眼，说：“坐。”

兰心连忙摆了摆手，哪有下人在主家面前坐着的规矩？何况她是沈淑瑶的陪嫁丫鬟，代表着自家小姐的脸面。

周知远便也站起来，他走到兰心面前，突然拨弄起花瓶里的花，也不说话。

兰心越发忐忑，忍不住问：“少爷，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知远清了清嗓子，似乎只是闲谈般问：“你们家小姐，平时都做些什么？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可有什么爱好？”

“哦，还有，她……来我们家之前，可有男友，或者爱慕的人？”

兰心吓了一跳，作势要跪下，周知远眼疾手快扶住她。

“少爷！”兰心为了给自己小姐证清白，声音都大了许多，“沈家家风清正，我们小姐洁身自好，怎么会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在家中，也是规规矩矩，每年也不过只能在元宵那日出门一次，哪里去认识您说的什么……男友。”

周知远揉揉眉心：“好吧，你就当我没问过这个。”

兰心松了口气。

“那就说说，沈小姐平日都做些什么，喜好什么吧。”

这日下午，沈淑瑶的房间里便堆满了绫罗锦缎、珠宝首饰。

除此之外，便是一大箱子书，据说这些书是小少爷书房里的珍藏，平日里宝贝得很，连大少爷都不借。

这一屋子的礼物，可谓是价值连城，情义千金。

“小少爷怎么突然给少奶奶送来这么多好东西？昨个不是还闹着要离婚，把少奶奶惹哭了吗？”小丫鬟们窃窃私语。

“一定是小少爷见了少奶奶之后，对她一见钟情，所以今天来献殷勤！”

“那是肯定的，少奶奶长得这么美，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就算是我们小少爷这样的人物，也难过美人关啊——”

“真好。小少爷喜欢少奶奶，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嘘——小少爷来啦。”

见了周知远，沈淑瑶低下头，含羞带怯的少女模样。

周知远如今同她说话，十分小心翼翼：“你今天……高兴点了吗？”

沈淑瑶点点头，柔声道：“嗯，高兴。”

周知远：“那就好。我昨天让你哭了，总要赔罪。如果这些你不喜欢，我再让人换一批来。”

“喜欢。喜欢的……”

“嗯。”周知远摸摸鼻子，“既然你现在心情好些了，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吗？”

沈淑瑶点头。

两人面对面坐下。

说着要好好谈谈的人，又迟迟不开口。

沈淑瑶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足足一分钟。

周知远终于说：“我的家人应该和你说过，我在梦国求学，学习的是物理学。”

沈淑瑶点点头。

“我从小就想当科学家，直到今天。”周知远顿了顿，“其实这志向是深受一位女士的影响。”

“是你的母亲，黄雅秋？”

周知远笑着摇头，说：“不是，是吾尔夫人。”

“吾——尔——”沈淑瑶重复了一遍，“这位夫人的姓氏我从未听说过。”

周知远讶异，他听闻沈家小姐平日书不离手，便由此推定沈淑瑶会知道吾尔夫人是何人。

可是沈淑瑶似乎不知道。

他想了想，于是开始认真地介绍起这位他最尊敬的人：“或许不该叫她吾尔夫人，吾尔是她丈夫的姓。她叫奈蒂。”

“是外国人啊。”

“是。”

周知远认真地跟沈淑瑶介绍了奈蒂在物理领域、在化学领域取得的卓越成就，以及她对全人类的贡献。

那些术语对沈淑瑶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她今生第一次听到这些词语，连怎么写的、是哪几个字，都不知道。可这不妨碍沈淑瑶理解了奈蒂的伟大之处，也体会到了周知远对奈蒂的崇敬之情，她由衷地赞美：“她可真了不起！”

“是，她很了不起。她不仅是一个伟大的学者，也是一个伟大的人。获得巨额的奖金之后，她将那些奖金全部捐了出去，自己还是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并且，她放弃了将自己的研究成果申请专利，而是将它们都公布出去，让更多人能受到科学发展的惠泽。她总是想着让这个世界更好。”周知远说。

沈淑瑶好奇地问：“那她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呢？你出国去学习，有机会见到她吗？”

“她已经去世了。”

沈淑瑶低下头：“啊……”

“她为科学事业而牺牲。”周知远说，“由于长期接触实验室里的有害物质，她患上了恶性贫血症。”

周知远激昂澎湃，热血沸腾：“我敬佩她所取得的成就，我敬仰她身上的那股子精神。生为科学生，死为科学死！若能像她一样，为科学事业献出一切，就是我三生有幸了！”

周知远又沉下声：“当然，我不会有她万分之一的伟大。可我愿意成为她这样的人。我愿意。”

“那你呢？沈小姐，你会愿意成为她这样的了不起的人吗？”

沈淑瑶：“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