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一睡天荒,这边叙话寥寥。老爷子柳达举杯抿茶问话道:“老大怎么回来这么早?莫要急嘛,这样匆忙,一家子人都是一身的疲乏。”
柳以宽见父亲隐有责怪阿兄之意,便玩笑道:“是啊阿兄,我那侄儿年岁尚小,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住?”
柳以正却说笑不起来,他皱着眉喝了一大碗茶,才缓缓道:“父亲、阿弟,我这回带阿柔和两个孩子回来,之所以这般仓促,实在是不得已。升迁文书一下来,我的上峰吏部尚书便告知我,尽快返京。”
柳达明显胡子一翘,吃了一惊,柳以宽不明其意,但他自有一番机灵,不肯再让父亲和阿兄看轻了去,摆出与父亲一般不二的吃惊表情。
柳以正面色凝重,他在家中,从不避讳与父亲弟弟谈论国事。关于柳以正在家中所言之政事,柳达世间沉浮几十载,于外,自然是三缄其口;柳以宽则是似懂非懂,也就没什么可对朋友们说的,二来父亲嘱咐,阿兄说的话,不得外传。而这正中柳以宽之下怀,柳以宽从来崇拜兄长,柳以宽不太明白阿兄那些隐晦之语,但却十分乐意保守阿兄所说的这些秘密。
柳以正面色凝重,道:“父亲,政局,并不稳呐。当今皇帝所受掣肘极多。先帝驾崩,旧臣蠢蠢欲动,四方藩王也不再遮掩锋芒,而我观新帝,似乎并无扫除天下污秽之力...时局艰难,而我既为大全臣子,又得新帝器重,便是到了鞠躬尽瘁之时了。”
柳达听完,再坐不住,他手持拐棍,前后踱步数回。柳以宽似懂非懂,但见父兄一瞬沉默下来,心里也暗暗焦急。
“难怪,从前你在礼部这么多年,怎就去了吏部,难怪。之后数年,只怕不好还家吧?”终于,柳达开口道。
柳以正口涩难言,他一直没有坐下,现在身影一倒,竟然扑通跪到父亲柳达面前。
要是平常,柳达定要骂他何以如此扭捏作态。现下,柳达杵在阴影一角一动不动,方才神采奕奕的眼神,如今也在阴影笼罩之中黯然下来。
柳以宽不明所以,惊讶道:“大哥这是为何?”
柳以正伏首再行大礼,声音哽咽道:“父亲,本来离家多年,全凭弟弟代我尽孝。之前好歹隔些年月便能跪在父亲面前,与弟弟一道阖家团圆。之后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柳以宽懵了,这,阿兄不是刚回来吗?怎的就要如此?如生离死别一般?柳达抬起脑袋,柳以宽知父亲之意,急忙扶起大哥。
柳达沉默良久,终于启声道:“让我的孙子孙女住在柳家吧。”
“不可”,柳以正明白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才娘和松郎长期在柳家村,柳以正断然拒绝,“如此,阿柔怎么舍得?陛下若是得知,孩儿该如何自处?况且,我那两个孩子,既然生在京城柳府,得柳氏之庇佑,就要与京城柳府一同经历风雨飘摇。才娘松郎虽年幼,却也要知道做人的道理。”
“不过,我此次带他们回来,却是打定主意让他们住上一段时间。叫我的夫人孩子,不可忘记江南水乡,忘记古楼柳家!等皇帝祭天仪式大定,我再接他们回京。”柳以正安慰父亲道。
柳达深叹,柳以正是他的骄傲,然而这一身的正气,柳达这做父亲的极是不喜。既然风雨欲来,该面对的面对,该躲的躲,不好么?死板!然而柳达不欲多说,只哀叹一声便不作声。
柳以正见没了言语,抬头看父亲默然不语,苍老一瞬。鼻酸之下,有些话也不得不提:“爹,近年朝堂不稳,民生也是艰难,咱们这江南之地还算不错,中原却是闹了好几次饥荒。儿子觉得,我们江南虽然富足一些,但也要懂得同国家共患难,懂得节俭才是。我来家中,发现村里建了一座老大的庙宇,这般实在不妥...”
柳老爷子没开口,柳以宽把话接过:“兄长莫怪,这主意是我提的,只因去岁那庙太破,一场雨直接给淋没了。我这才与父亲说,重建一座,却不想县令知道了,县令爷说银钱不必担心,但是柳家村的庙定要建得大大的,这才...”
弟弟的羞愧镶嵌在他的脸上,柳以正也不好再说,地方上的官肯定想着法子巴结,家里人受与不受,都很难左右,随它去吧。
有了这件事,柳达便将宴请宾客之事提前到第二天。柳以正本要连夜赶回京城,只好再留一日。次日宴席之上,柳以正没怎么饮酒,柳以宽亦不饮,县令劝酒不得,柳村之民亦不敢劝酒,“分寸”二字还是拿捏得不错。
且一次这样丰盛的吃喝,对诸多平头百姓来说,也是一场大欢喜。要知道逢年过节,也难凑齐桌上的鸡鸭鱼肉。大家酒足饭饱,对那些昨日没来看热闹的人来说,又得领略侍郎爷的风采,如何不是一次圆满?
夜里,柳以正拜别父亲便返京城,黄氏知道待新皇祭天仪式毕,她的侍郎爷便会来接。然而临别,还是一番惆怅。要不是村中只有一马,黄氏便要亲自骑马送郎君了。这唯一的马虽在柳家,然而叔叔柳以宽骑马送阿兄,倒也是人之常情,也就罢了。
过了几天,黄氏早忘了侍郎爷返京一事,观遍三池两湖,千里河万亩田,对这江南美景实有一番眷恋。然而整日观景赏花,于黄氏而言,终究腻。这日她听章氏说出“赶集”一事,侯府出身的黄氏,从不知买东西还有赶集这一说,倍感新奇。
章氏见她如此,便要带黄氏赶集一趟,黄氏自然满口答应,还几次提醒章氏断不可忘了带她一道,章氏哭笑不得。
此事被柳达得知,章氏被暗暗训了一顿,老爷子的原话叫章氏心酸——“你大嫂是侯府女,赶集之地破破烂烂,又脏又臭,你稀得去也算了,竟然还邀你大嫂去那种地方?平白让京城的贵人轻视了去,真是不知分寸!”
章氏自然不敢让黄氏看出端倪,去集市那日面色如常。黄氏虽则面上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她自看出章氏的点点强颜欢笑。不过她以为是弟妹两夫妻生出矛盾,那自然是不好干涉,心中暗骂了一通一溜烟跑去京城的柳以正乃止。
前往集市之路有些远有些难走,章氏便将家中不轻易动的马车请来让黄氏坐,柳老爷子见这老二媳妇还算有眼力见,总算只翻了翻眼睛没再多言。
黄氏是不愿坐马车的,她自小活泼好动,算不得娇贵女子。然而章氏极力央求黄氏乘马车而行,黄氏拗不过,只好坐上马车。没成想,这马车也算宽大,竟只坐了黄氏母子三人,黄氏断断不肯如此,再邀章氏母子四人同坐。
章氏自然不肯,这下黄氏怒了,站在马车上,将车夫请下马车,俯身对章氏道:“弟妹把我当什么人了?顶着娘家侯府的大帽子,来江南老家欺负自家人的么?还是说弟妹根本没把我当自家人呢?”
章氏见此,一无生气二非委屈,心中只有万分羡慕,对大嫂打心底里更加亲近起来。如此,两个大人五个孩童共乘一车而行,不过黄氏亲自赶马车,因此并不算拥挤。
到了集市,马车不再方便,众人跳车而下。柳絮才刚出来便皱起眉头,将那双小手紧紧捂住鼻子,瓮声瓮气道:“好臭!”原来集市便是如此,吆喝之声不绝,鸡屎鸭屎之味冲天。章氏觉得,既瞧过了热闹,便不必再涉足这一方杂乱之地。
黄氏倒觉得意犹未尽,她笑着拢了拢女儿才娘的衣服道:“才娘,这些都是人间烟火气啊,在京城咱们去见识一番还要畏首畏尾,到了柳家可不是咱娘俩的天下?哈哈哈,再玩会儿,你会见到很多有趣的玩意儿的。”
黄氏循循善诱,柳絮才似懂非懂,不过她很会抓重点,她听到阿娘所言“再玩会儿”便也慢慢放下手。等她看见卖锣鼓等小玩意儿,与京城的形制大不相同,小小好奇心顿时离开了鸡屎鸭屎,扑到了那些精致小玩意上。
一群孩子对什么都有兴趣,什么都想买,偏偏黄氏大气,什么都给买下。孩子们欢呼雀跃,两个妇人却是兴致缺缺。集市中虽简陋,然而妇人逛街,怎么都要看看那些布匹摊子,然而这等集市的布匹,又能如何精雅?自然是期许而入,失意而出,不该的期许,应该的失意。
几个孩子从这头走到那头,黄、章二人不紧不慢的跟着,柳同松、柳归燕年纪小,时不时还会跑到母亲面前拉拉手。柳絮才柳同林他们只有等到要付钱的时候,才会跑来拉母亲(伯母)的手。
按理很多时候柳絮才是不必来拉着黄氏去付钱的,只因她长得极排场,与那通身的贵气一道,如夜明珠降世于黑暗之中,明亮人们的心神。商贩们如何不生出好感和些许畏意?于是一两串糖葫芦、一两个小把戏,一个两个积少成多,商贩们都不让柳絮才付钱。
奈何柳同林长得只能算清秀,难有这般待遇,柳絮才亦不愿占小便宜,黄氏常教导她富贵人家容易,黎民百姓却艰难,出门在外不能以势压人,能使银子便使银子。
柳絮才谨遵教诲,一个银钱都不少人家。倒是柳同林,有人替他付账,他再乐意不过。
方才与柳絮才他们各得一个陀螺,仗着年岁大,且有柳絮才善后付钱。柳同林嘻嘻哈哈跑开,到下一家摊子上去也。
柳同樟比柳同林小两岁,跑不过柳同林,嘴上喊着“阿兄等我”。柳同林没空理他,柳同樟气不过,跑到伯母面前告状。
柳同樟告状,一字一句,声情并茂,奶声奶气:“伯母,阿兄,阿兄他不等我。他还跑,他不乖!”
黄氏两个孩子,未曾有过这样类型的可爱。姐姐柳絮才自来是孩子王,在京城,不论侯府的孩子,还是国公的孙辈,甚至是郡主府的皇亲。只要是与柳絮才一般岁数的,都听她的。只有别的孩子告柳絮才的状,还从未有柳絮才告别人的状。
弟弟柳同松更是从小安静老成,他似乎对这些孩童的玩耍无甚兴趣。有时身边孩童行为幼稚,柳同松眼神竟流露鄙视之色,让黄氏一言难尽。
这下发现家中的侄子竟然有如此这般别样的可爱,黄氏心中涌出无限母性庇护之情。她低下身子安慰柳同樟,直把柳同樟哄得自己都以为自己多委屈,露出哽咽之状。
章氏目瞪口呆无可奈何,又见黄氏抱起儿子柳同樟找大儿子柳同林算账,把柳同樟哄得咯咯直笑。
见黄氏一边还牵着柳同松,侄子柳同松不哭不闹,也不生气自己母亲抱着堂哥。章氏也禁不住心生怜爱,一把抱起抱起柳同松,柳同松扭了一下,似乎不大愿意,但也不闹。
柳同林实在跑得快,过了三个摊位也不见人影,柳絮才也不知去向。黄、章一路巡过,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两个淘气孩子的身影。
柳同林在和人说话,柳絮才立于一边。黄氏扭头看过去,入目处是一个小小摊子,摊子上坐一人,是个孩童。
孩童身形瘦削,个子不大,头发略微杂黄而丝毫不乱,粗布糙服却也干干净净。他姿态极标准,正认认真真握笔写字。
柳絮才在摊子上摸摸看看,柳同林与那孩童说话,“孟大郎,你在卖扇子啊?嘿嘿,这个我不喜欢等我问问我伯母她喜不喜欢,她好有钱...”柳同林似乎与这孩童认识。
孩童皆不理,待柳絮才拿起摊子上的扇子挑挑拣拣,孩童才抬起头看着柳絮才,他似乎愣了一会儿,才微微皱起眉。
“哇,你的字写得真漂亮。阿娘,我想要这把扇子。”柳絮才仔仔细细看着,似乎很懂欣赏,“阿娘,你瞧,这字竟然写得比青青哥哥还要好呢。”
青青哥哥是黄氏大兄黄光易的儿子黄彦青,黄彦青与柳絮才年岁相仿,自幼早慧,有神童之称。
黄氏拿起扇子一瞧,一手欧楷正中带奇,竟真比侄子青儿的笔力深上几分。黄氏见这孩子脸上倒是干干净净,生得颇好,眉眼且精且致,虽然穿着一般,遍身打满补丁,却依旧拦不住一股狂傲的书生气。
“如此乡野,又是这般境地,竟能长出如此非凡气的孩子?”黄氏暗叹。
集市拥挤,摊位可贵,人们听从理市差爷的指点,满满排成两排。宁可卖物者局促,也要多让过道宽些,多些买家,多份生意。
而这孩童显然出不起钱买摊位,许是看他一个孩子可怜,让他挤在这方角落也未驱赶。黄氏轻声与柳絮才说话,柳絮才听完点点头,她仔细翻着摊子上的一堆扇子,“这个我要”,“这个我也要”,一连挑了十把,见她抱不住,黄、章去接她的扇子,柳絮才不肯,只叫阿娘付钱就好。
黄氏付钱时,章氏柔声道:“孟大郎君,你母亲可好?”章氏也认得这个孩童,他父亲早亡,只母亲一人,其他亲戚更是出了五服。
关于母亲,孟大郎君避而不答,“这位大人,你的钱给多了,十把扇子,要不了这些钱的。”
黄氏笑道:“‘大人’是什么称呼,从未有人如此唤过我,我姓黄,以后若是撞见,叫我‘黄姨’即可。至于银钱,我给了便是给了,你拿着便是。”
柳絮才转身走到孟大郎君面前道:“是啊,你的字写得不错,等以后写得再好些,我把你的摊子都买了,到时你就来我家给我一个人写字就好了。”
柳絮才的话太一本正经,那句“都买了”又豪气冲天,众人皆笑起来。
孟大郎君何等聪明,听得出来这位长辈是想帮自己,他心里感动,偷瞄到小姑娘,每看一眼就多一分自惭形愧。
母亲的病耽搁不得,他再别扭,也不得不说一句:“多谢。”
逛到这里也没什么可买,黄氏没了兴致,众人就此原路返回。柳絮才拿着扇子把玩,嘴上感叹:“阿娘,那个孟大郎君真可怜,衣服破得和小叫花似的。阿娘,我们再做些新衣服给他穿吧。”
黄氏忙低身掩住女儿的嘴,此刻尚未走远,这一处比之别处算不得热闹,并不如何吵闹。黄氏回头望,果然,那孟大郎君正看着这边,面上红也不是绿也不是。
“小叫花?”孟大郎君捏紧手里的碎银,手心疼得发抖,“那个女孩子果然是坏人,我绝不会跟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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