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状元

永和二十二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些,大雪纷纷扬扬铺满了整个建邺城。

但再寒冷的空气都掩盖不住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

“永安侯府就这么被抄了,啧啧,真是可惜了,好歹有那样大的功勋。那侯府小世子也才将将八岁,可怜!”

“听说是那永安侯蓄意谋反呢,这可是大罪!连侯府里地下的蚯蚓都被挖出来砍成两半了,想想就可怕。”

“在西洲屯兵,证据确凿,这可不是真真该杀么。”

“哼,沈峰这样功高盖主之人,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杀了,哪有人在乎真相如何。”

“嘘!快别说了,脑袋不想要了吗?”

茶馆里终究是转换了话题,再无人提起这桩骇人听闻的血案。

永安侯府门前的血迹已经侵染了地上几米开外厚厚的积雪。

打更人路过都不禁捂起了鼻子,快步走开了。

皇宫,雪霁轩。

“公主,听说永安侯府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怪可怜的。”

一个年纪约摸十四岁的丫鬟正给面前坐着的小女孩梳头,嘴里念叨着。

“钟灵,这事和我们无半点干系,莫要再多嘴,被人听了去定要生出许多是非,父皇要不高兴了。”

坐着的女孩淡淡出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无波。

“是,公主,奴婢会慎言。”

是了,表面上她是金枝玉叶的五公主宋今纾。

可整个大梁都知道的是,她生母是低贱的浣衣局奴婢。

人们都说七年前永和帝酒后拉住了来送衣服的母亲,这才有了宋今纾。

可自己母亲身份低微,永和帝似不愿承认她的身份。

生下女儿后就不知被何人下了令乱棍打死了,拿个草席随意裹了就扔去了乱葬岗。

是以她几乎很少见到永和帝。

因着他的冷落,宫里一些公主皇子不待见她,每每看到她都会绕着走,时不时讥讽几句,仿佛是怕沾了她的晦气。

内务府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没少克扣雪霁轩的吃穿用度。

宫里除了她的两个丫鬟钟灵和毓秀,再无人真心待她。

宋今纡正坐着,突然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她寻声望去,正是毓秀气鼓鼓走了进来。

“公主,内务府的人实在过分!奴婢不过去领炭火,他们却拖拉半天!好不容易有人拿来炭火,奴婢打开箱子一看,根本无那么多数,竟是被扣了大半!”

宋今纾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毓秀继续好没气道:“奴婢质问那总管这数目为何不对,结果那总管简直欺人太甚!”

“他做甚了?”

“他说‘哎呦,劳烦姑娘跑一趟,可是这临近年关,内务府事务繁杂,咋家一时疏忽,还请五公主和姑娘多担待。’”

毓秀惟妙惟肖地模仿。

钟灵气极,道:“奴婢看内务府的人也忒坏了,公主何不拿出点气势赏他们几十个板子,定会老实了,您可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去。”

“这些年我是如何过的?谨小慎微,一点差错都不敢有,断不可肆意妄为。若我今日因着这点小事惩罚了内务府的人,日后他们定会向父皇或者母后告上一状,我们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宋今纾今年才六岁,却不得以在这个皇宫摸爬滚打,看人脸色过活,极小的年纪便会察言观色。

毓秀实在是替她委屈极了,“那公主就要一直这样忍下去吗,您可要为自己打算啊。”

“我明白的。”

宋今纾缓缓说道,起身走向窗边,看那鹅毛大雪淹没宫殿。

其实要深究,也就无非是夜晚冷些罢了,若将所有的衣衫都穿在身上,再和钟灵毓秀一起挤着睡,倒也还好。

至于吃食……至少饿不死就是了。

“今日可有国子监的太傅来授课?”宋今纾转过身,突然问道。

毓秀听了,已然明白宋今纾的想法,“有的。再有半个时辰太傅们就要进宫了。”

宋今纾了然,绽开了今日第一抹笑,纯良无害至极,当真是一个小姑娘。

“如此便好。一会你们待在殿中,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报。”

钟灵毓秀应了声是,宋今纾就要出门。

“公主,您好歹让奴婢去给您撑把伞吧。要是淋着雪冻坏了可怎么好。”

毓秀有些焦急,这种事公主从没让她们跟着一起去过,说是怕打草惊蛇。

宋今纾挥了挥手,留下了一句不必,戴上绒帽自顾自出去了,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雪霁轩门口。

她其实并不是要去做什么大事,只是要去偷听太傅授课而已。

对,没错,是偷听。

原本作为公主,她理应跟着公主皇子们一同习字读书,学习礼仪规矩。

可是她的母后知道她要去广麟堂时,只是淡淡说了句“她还小,这些还不必学”。

她只好去求父皇,可是金辰殿门口的太监因为皇后的授意并未放她进去。

“五公主请回吧,圣上如今正忙着呢。恕咱家不能放您进去了。外面天寒地冻,五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伤了身子,奴才吃罪不起。”

话说得十分漂亮,语气中却没有一点恭敬的意思。

眼神轻蔑,像是在看哪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

于是她只能每日偷偷躲在广麟堂外的草丛中偷听,一来二去倒也熟练,听力也长进不少。

又许是天资聪颖,她凭借日复一日地偷听,学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只是因为年岁尚小并不十分精通。

不过照这样下去,学成不是问题。

此刻宋今纾正现在广麟堂一扇窗户下面,手指不停在空中比划王太傅教的诗句。

“老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①。’各位殿下,该作何解啊?”

王太傅的声音从里间传出,宋今纾的手随之放下,认真思考了起来。

“知者贵行,不贵言也。驷不及舌,多言多患。塞闭之者,欲绝其源。**有所锐为,当念道无为以挫止之。纷,结恨不休,当念道无为以解释之②。”

清润的声音好像隔着厚厚的屏障,让人有些恍惚。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实不愧为我大梁储君!”

王太傅的声音显得十分激动,宋今纾都能感受到他语气中藏不住的欣赏之意。

太子宋璂属于天赋异鼎的奇才。

出生七月便会开口说话,三岁便能将永和帝写的策论倒背如流,五岁就被封为皇太子。

如今也才堪堪九岁而已。

有人靠近。

宋今纾连忙蹲下,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多亏草丛茂密,自己身材娇小,才不易被发现。

“听说了吗,二公主今个又打杀了一名婢女,似乎是因为那婢女端上去的茶有些凉了……从暴室抬出来的时候,那双腿啊,我看着怕是废了!”

“我也听说了。幸好我不在长乐宫当差,那样一尊大佛,我可伺候不起!”

宋今纾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两个宫女而已。

待人走远,宋今纾也悄悄从草丛里走出来,加快步伐回雪霁轩。

宋今纾走在白雪铺满的宫道上,那两名宫女的对话犹在耳边。

她心下一动,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朝方才那两名宫女来的方向走去。

路上空无一人,但宋今纾对气味十分敏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

正是时候。

两名太监一前一后抬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宫女走来,步履匆匆。

“慢着。”

宋今纾拦住了二人。

两名太监恭敬地喊她五公主。

宋今纾仔细看了看这两名太监的神情,不似有假,于是挑了挑眉,喜上眉梢。

“你这是要将她送往何处?”

“二公主说,要将她丢出宫去。”

一名太监脆生生答道。

“不必了,你们将她送入太医院诊治。”

两名太监对视一眼,显得十分为难。

“你们当知道,父皇推崇仁治,这件事若被他知道,发现在这宫里,连宫女太监都打杀如此随意,一下子众口铄金。到时候,你们猜他会降罪于谁?是他最疼爱的二女儿,还是你们两个刚入宫的小太监呢?”

女子只有六岁,声音清脆,明明带着稚嫩,说话逻辑却十分严密。

果不其然,两名太监脸上显出犹豫,互相对视了一眼。

“谨遵五公主吩咐。”

二人抬着丫鬟疾步走了。

宋今纾微微勾唇,心情畅快。

本来这事并没有这么容易,自己也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只是来碰碰运气而已。

只是那两名太监方才竟对自己神色恭敬,不敢轻慢,这是不怎么常见的事情。

况且那二人看上去年纪也很小。

一看就是刚入宫不久的太监,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地位,所以才能让自己给唬住,顺利地救下一条人命。

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③,宋今纾脚步轻快,所走之处留下浅浅的脚印。

用膳时,宋今纾正背着王太傅今日教习的文章,被钟灵听了一耳朵。

“公主可是在背文章呢?公主这般用心念书,将来一定是大梁的才女,色艺双绝!”

宋今纾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什么。

她看着身旁的二人,想起来了王太傅今日所问的问题,于是又问道:“钟灵,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那种无欲无求之人么?”

钟灵正给宋今纾捏着肩膀,闻言,略微思考了一会,答道:“依奴婢看,除了宫中的主子们,尊贵已极,大抵都是有所求的吧。”

“这般么……那你所求为何呢?”

宋今纾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转过头戏谑地看着钟灵。

“奴婢呀,只想侍奉公主一辈子,求公主平安顺遂。”

钟灵笑得灿烂,手上动作不停。

宋今纾一顿,还没说话,毓秀也连忙附和:“奴婢亦是!只想永远待在公主身边。”

心性善良单纯,宋今纾很庆幸自己能有钟灵毓秀陪在身边。

否则凭自己无依无靠无人陪伴,在这吃人的宫中根本活不到今日。

九年后。

今天是科举放榜的日子,榜前已经乌压压挤了几百人。

“这状元萧云湛你可有印象?建邺里可没有姓萧的大家,难不成是外乡人?”

有人问向旁边的人。

“没听说过,估摸着本事不小。”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名玄衣男子消失在人群后方。

没过几日,茶馆里的说书人神采飞扬,颇为神秘地扫了一圈在场的百姓,端着腔调。

“各位有所不知,今年这新科状元萧云湛,生得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那文章作的,那叫一个字字珠玉,妙笔生花,任谁看了都得拍案叫绝!陛下更是赞不绝口,说‘得人矣,有安天下之意,此丞相器也④’。”

一男子“切”了一声,不屑道:“你又未曾见过状元郎,你怎得知道得这么清楚?就好像和人多相熟似的。”

说书人也不恼,摸了一把胡子,笑眯眯道:“诸位莫不信,老朽从不夸口,若实在心有疑虑,几日后的游街,诸位一看便知!”

人群当真被这番话激得躁动起来,竟都讨论起了那位状元郎。

状元游街是极盛大的场面,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争相一睹新科状元的风姿。

只见萧云湛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

七名禁卫军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气派非凡,牌子都写 “肃静”、“回避”⑤。

七名禁卫军,这是上上荣宠。

马上的状元郎头颅微扬,竟是连眼风都未曾给街边众人一个。

握着缰绳,打马不紧不慢走在街上,真是好一个气度轩昂。

街上不乏有带着夫人一道来为家中女儿相看的高门官员。

见到状元郎如此身材伟岸,相貌堂堂,竟恨不得当场将其捉去府上做婿。

一晃就是半日过去,萧云湛离开吵闹的人群,入宫觐见永和帝。

龙椅后的永和帝眼睛微眯,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自己钦点的状元郎。

他用手指点着龙案,声音在空旷大殿内被无限放大。

他什么也没说,就好像是在思量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而萧云湛也不急不躁,似乎并没有觉得皇帝一言不发是很值得恐惧的事情。

而是定定站在那里,气定神闲,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皇帝一般。

“可有婚配?”

萧云湛一挑眉,要说的话生生被堵在了嘴边。

哪有一开始就问是否婚配的?

内心万分疑虑,嘴上却道:“回陛下,草民未曾婚配。”

又是一阵沉默,殿内又响起永和帝沉闷的声音。

“那可有心上人了?”

“并无。”

永和帝身边的李公公微不可察地一怔,余光扫向永和帝,又看了看面前那位新科状元,心中自有思量。

“不错。”

得到这样一个回答,萧云湛扯了扯嘴角,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朕有意提拔你,只是这官……容朕思量几日。”

萧云湛颔首,道:“谨凭吩咐。”

在这样草率的谈话之后,永和帝便让萧云湛退下了。

“陛下可是有什么打算?”

李公公试探着问道,“奴才瞧那状元非泛泛之辈,想必陛下有自己的思量。”

他看得很清楚,永和帝看向萧云湛的目光是那样明显。

每当他有什么打算的时候,总是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是啊,非泛泛之辈……”

永和帝沉吟了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回答李公公的问题。

李公公也觉得自己有些越界了,讪讪地闭了嘴。

按照大梁传统,每隔三年春日都会举办春日宴,邀那年的新科前三甲赴宴。

众人心知肚明,这明明就是给公主选婿设的宴。

只是二公主意有所属,三公主早已定下驸马。

四公主和五公主又从不露面,所以春日宴就成了官家小姐们的选婿宴。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今年的春日宴,五公主竟会应邀参宴。

宋今纾今日难得想出去走走。

踱步到池边,还没欣赏多久,突然听到有笑声传来。

“五妹妹有这样好的兴致出来散步呢,该是待在寝殿,莫给人过了晦气才是。”

宋今纾扭头望去,正是自己的二姐宋乔带着一堆丫鬟太监款款而来。

她比自己大一岁,她的母妃是永和帝最宠爱的舒贵妃,所以脾气娇蛮任性,永和帝甚宠爱她。

“见过二姐姐。只是在殿里待久了无聊,出来散散心罢了。”

宋今纾微微福了福身,并没有交谈的**。

宋乔是小时候最爱欺负她的人,鬼点子多,以捉弄她为乐趣。

“散心?你这样的人,也配待在皇宫么?早早滚出去,别碍着本宫的眼!”

宋乔看着她这与世无争的模样就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

“不劳二姐姐费心,我自有我的去处。”宋今纾冷冷回道,并未看宋乔。

余光瞥到旁边似乎要为自己打抱不平的钟灵毓秀,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中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

钟灵毓秀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家公主的意思,只好收敛神色,恭敬地立在一边。

“别仗着你今年受邀参加春日宴,有了选婿的机会便得意忘形。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就凭你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夫婿?也就只能嫁给草包纨绔草草了事罢了。”

说到这,宋乔又笑起来。

宋今纾的唇角仍是微微扬起。

她扫了一眼宋乔身边幸灾乐祸,极力忍着笑的宫人们。

淡淡开口道:“二姐姐,我听说大理寺少卿和谢家嫡小姐两小无猜,感情深厚,可谓佳偶天成。要是谢小姐成了姬府主母,这可如何是好呀?”

宋今纾装作担忧状。

要知道宋乔心慕大理寺少卿姬霖是众所周知的事。

只可惜这襄王有意,但神女无梦⑥。

姬霖只中意谢清濂将军的嫡女谢姣,对宋乔的屡次示好无动于衷。

只是宋乔却不死心,硬生生地等着。

“哼,我的事情这又与你何干!还是好好操心自己的下场,别嫁个烂人才是!”

宋乔果然被宋今纾踩到了痛脚,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抬手指着宋今纾。

但她却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用力放下手臂,气鼓鼓地带着宫人们离开了。

“公主……”毓秀担忧地看着宋今纾。

宋今纾淡道:“无妨。”

这样一来,宋今纾也没了散步的兴致,慢慢踱步回雪霁轩。

要说她嘴皮子厉害,那倒算不上,况且自己也是第一次这样对宋乔说话。

不过她方才那番话并无无礼不妥之处,饶是宋乔跑去告状也不能耐自己何。

毕竟父皇竟派人来告知她去参加今年的春日宴,其中意思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更不会因为宋乔要对自己做什么。

春日宴,选婿……

想到这里,宋今纾眸子黯淡了些许。

①:老子《道德经》第五十六章原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②:出自河上公对《道德经》的注解。

③:出自明代冯梦龙的《醒世恒言》第十卷:“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念!”

④:大中祥符八年(1015),礼部开大考,当时的宋真宗亲自为应试的贡生们出了一道题,让士子们论何为国之器。莱州(今属山东)贡士蔡齐写了一首《置器赋》,被主考列入三甲,宋真宗在复卷时,读到蔡齐“安天下于覆,其工可大”的妙句,大为赞赏,对身边的宰相寇准说:“得人矣,有安天下之意,此宰相器也”。

⑤:出自胡剑明《从清代“状元巡街”雕版说门楣》。

⑥:出自战国时期楚国宋玉的《神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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