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这场夺魁宴结束。
“经众太傅一致商议决定,本次夺魁宴女子魁首非和宁公主莫属!”
宋乔怒然甩袖离场。
姬霖看向宋今纾,她仍是坐得端正,似乎自己只是个局外人。
他明白宋今纾今日所作所为的目的,虽然有心要和她谈谈,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半年未见,你长进不少。”
马车里,萧云湛宋今纾对坐。
“并非长进,而是从小听墙角听来的本事。只是你之前未曾见过罢了。”
宋今纾看着萧云湛腰间的平安符,笑意盈盈,心里某处空缺似乎也开始被慢慢填补。
“和宁公主。”
有人在车外喊自己。
马车停下,宋今纾拉开帘子,映入眼眸的是谢至震惊与惊喜交加的脸。
“不知谢公子有何事?”
“公主愿意救谢家于危难。臣生当衔环,死当结草①,不知此生是否能报得公主万一!”谢至深深向宋今纾鞠了一躬。
“我不知谢公子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赢得魁首。至于什么救谢家于危难,我实不敢当。” 宋今纾笑颜如花,她放下帘子,马车又继续动起来。
谢至望着远去的马车,眼中波光转动,深深向它离开的方向行了叩拜大礼。
“为何要如此说?有心之人都会知道你此举大概救了谢氏一族。”
萧云湛盯着面前的人,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东西。
自己也是前些时间知道谢家落难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建邺城却遇到了这么一遭,倒是给自己省了不少力气。
只是宋今纾有什么理由要帮谢家?
方才在台上那番慷慨激昂,似乎是生来的坦荡。
“我不想别人欠我什么,动动嘴皮子的事,又何来恩情一说呢?我不知道这番能不能有我想要的效果。但如今你得胜归来,必定声望大涨,若你能出手联合几位朝臣,一起向父皇进言,谢家便能安然无恙。”
“你怎知我会出手救谢家?”
萧云湛笑得顽劣,身子十分随意地往车厢壁上一靠,露出了宋今纾最熟悉的表情。
“不然你为何要问?若你真的不想掺和谢家一事,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宋今纾好笑地撇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从前竟未发现你如此聪明。不过,你为何想救谢家?据我所知,你人际关系简单,并未和哪些世家有牵扯。”
宋今纾眉梢一挑,萧云湛这是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
“你当知道大理寺少卿姬霖吧。他几年前曾救我一命,而他与谢家小姐感情深厚,我出手救谢家,亦是在帮他。那你呢,为何要救?既然是作为外乡人,你应当没有到和谢家生死相交的地步吧?”
萧云湛神色稍敛。
“谢老将军与我父亲有旧。”
宋今纾了然,“你父亲是……”
“十年前便死了的人。不提也罢。”
萧云湛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是十年足以抚平失去至亲的创伤。
宋今纾闻言,便随即露出歉意的神色。怎么自己这么会戳人痛处。
“不好意思。”
脸上爬上红晕,是真的在为提起伤心事而愧疚。
“不妨事。”
车内一时间寂静下来。
“你方才在场上所说,可真是你心中所想?”
不多时,萧云湛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起来。
宋今纾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那番话是自己提前准备好的。
毕竟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将辛苦毁于一旦,所以自己的用词都十分斟酌。
“自是肺腑之言。父皇多疑,无人不晓。我身为女子,没有理由向父皇求情,只能引导民间舆论以达上听。父皇虽疑心重,但并非不辨是非,此等舆论必然会让他动摇。我倒觉得父皇不一定真有将谢家知罪之意,只是要让人给他一个台阶罢了。我不想谢家成为下一个永安侯府。”
宋今纾只顾着自己说着,没抓住萧云湛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戾。
“永安侯府?”
宋今纾只当他非建邺人士,不知道这桩十年前的惨案。
“我六岁那年,永安侯府便被下令抄家,全府上下无一活口。罪名与谢家并无二致,都是意欲谋反。我偶尔想起此事都唏嘘不已。”
宋今纾不咸不淡地给他解释。
“为何?你觉得永安侯府就如今日谢家,是被人诬陷的么?”
“不瞒你说,我确实是这样认为。只是空口无凭,都是我主观臆断罢了。”
“主观臆断?”
宋今纾瞥了萧云湛一眼,他这倒是有些刨根问底的味道了。
“永安侯府的沈将军与谢府的谢将军二人是生死之交,同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父皇还未即位时便给父皇提供了不少助力。我自是不信他们会有谋逆之心。有不同的是,永安侯府是父皇有意打压,谢府倒未必。毕竟谢老将军早已不问朝政,而且早已有意隐退,怎会突然想要谋反?谢氏一族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没有谋逆的理由。”
宋今纾嘴巴有些发干,开始埋怨萧云湛为什么要问这许多。
“世代帝王皆惧功高盖主之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②。永安侯府实是可惜。诶,你可别告诉别人我说了这些,这是大不敬呢。”
要是被父皇知道了,她可不敢想象后果
萧云湛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不作他话,闭上眼睛养神。
“一别七月,为何你不曾有一封家书回府?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哪怕一点点?”
马车快要到府,宋今纾精神也好了不少,突然想起盘问萧云湛来。
“战事忙碌。”
萧云湛仍闭着眼睛。
宋今纾感到一丝恼怒,方才他问了那么多话自己都一五一十回答了,怎么轮到自己四个字就打发了?
正好马车已经停下,她有些怨气地起身下车,自顾自进府了。
马车里的萧云湛缓缓睁开眼睛,眼眸里是无尽深渊。
金辰殿内殿内,永和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沉沉看着面前的几位大臣。
为首的便是这一年来青云直上,名声大噪的萧云湛。
“陛下,谢清濂已久不问政事,谢家几子也无法接触到朝政秘要,于大梁朝政必知之甚少。臣已奉命彻查与谢清濂来往密切的官员,均无与谢清濂密谋之嫌。所以臣斗胆为谢清濂求情,还请陛下三思!”
一老臣痛心疾首道。
永和帝未开口,只是打量着面前的几人。
自己确实下旨彻查,只是从下旨到今日,堪堪半月时间,萧云湛就带着几人将事情原委查的一清二楚。
倒像是……
“还有吗?”
“陛下。臣已查明,当日所呈书信字迹与谢清濂并无二致不假。但谢清濂乃左撇子,而书信明显是习惯右手用笔之人所写。所以此番实乃诬告。”
又一老臣开口道。
这就够了,已经不能再查下去了。
“朕会好好想想,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后,永和帝又回想起今日传话太监带来的情报。
宋今纾于夺魁宴上一番激昂宣讲 ,倒是又给自己多了份助力。
她不会知道,她这是在帮着谁的。
自己的五女儿,和她是越发像了……
殿外。
“萧驸马。陛下为何不下令彻查幕后主使?此等阴狠宵小,断不能留在朝中啊。”
“不查,是因为陛下早已知晓。我们只是为他找个理由罢了。”
萧云湛大步流星地走着,目视前方,根本没有与人交谈的自觉。
“萧驸马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走吧。”
“宋今纾竟有如此本事!要不是她和她那驸马萧云湛,谢家一百多人早已经变成阴间鬼魂了!”
李薏坐在桌边,将手中的茶盖狠狠地砸回茶杯上,发出清脆响声。
“母后还请息怒。”
宋璂嘴上说息怒,实际上自己也是十分恼火的。
本以为此事已经盖棺定论,谢家必然难逃一死了。
可是前几日夺魁宴上宋今纾一番慷慨激昂,百姓们纷纷为谢清濂说话。
更可恨的是,刚从边关回来的萧云湛联合几个老臣为谢清濂进言。
居然真的让永和帝改变了主意,就这么轻易饶了谢家。
自己再找上几位大臣去找父皇,希望他能重新考虑,却被父皇以身体不适为由给挡了回去。
身体不适?
哪门子的身体不适?
自己那药是慢性的,短时间根本看不出来。
自己这好父皇明明就是找借口把自己拒之门外!
父皇知晓这桩事是自己做的?
不可能,现下自己表面上与谢府可是无冤无仇,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谁会想到自己是在为自己的母后做事?
算谢清濂那老头运气好……这宋今纾,还真是不简单呢。
连带着她那劳什子驸马,都一样地让人讨厌。
之前怎么没发现,宫里还有这样的“妙人”?
自己若是知道,宋今纾焉能活到今日?
“那贱婢生的女儿,竟深谙韬光养晦之道。本以为只是个草包,不值得本宫费心神。如今看来,她和那贱婢一样,想挡本宫的路。那就都该死!”
李薏愤然将茶杯砸回桌上,茶水洒了一片。
“璂儿,你知道该怎么做。”
宋璂朝李薏一笑,道:“儿臣明白。”
“还有她那驸马,你可得小心些,绝非等闲之辈。”
“母后放心,儿臣自有打算。”宋璂心里早有思量。
此番萧云湛回朝,父皇必定大加封赏。他不听自己弹劾谢家,但让萧云湛拿不到实权还不简单?
此次回京,萧云湛封了兵部尚书,得了许多赏赐。
不过兵部尚虽然品级高,却掌不了兵权,要用兵便要先请示永和帝,再找镇国将军拿到另一半虎符方才能用。
所以这次算得上是明升暗贬。
不过萧云湛倒无甚所谓,他也乐得自在。
他让人把赏赐下来的东西都拿给宋今纾,毕竟自己不需要这些金银财宝。
但宋今纾却都拒之门外,不像之前那样让人放在后院,而且这几天都没看见人影。
宋今纾此刻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后日申时,琳琅阁”。
没有落款,字迹陌生。
但是右上角画了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
那是姬霖和她约定的暗号。
虽然私下见面颇不合规矩,但是只要自己带上钟灵和毓秀便没有什么关系。
宋今纾明白姬霖找她的原因,只让毓秀把纸烧掉,不给人留下把柄,自己径直练字去了。
弱水河,湖心亭。
“你可有计划了?这七个月我们已经尽数掌握了林骠养私兵的证据。包括他封城让一城百姓死于非命之事,虽然已经被他压了下来,但是我们的人也暗中拿到了证据。”
陆麟把玩着手中的白子,看向对面气质矜贵的男人。
“先按兵不动。林骠虽为武将,这几年却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势力盘根错节,这点子证据还没来得及上报就会被压下。”
萧云湛皱着眉头,落下一黑子。
“那现在的计划是……?”
陆麟放下白子。
“越危险的事越要谨慎。你找几个口风紧的人,把我先前给你那些东西让他们看看,不想干的,杀了。”
“你倒是狠,就不怕宋家人查出来?”
“查出来?笑话,那也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陆麟抬眼看了一眼萧云湛。
方才那句话瞬间让他回到了几年前二人一起在卞冢山上刀山下火海的时候。
那时的萧云湛,也是现在这般目中无人,视所有人为无物,连那位有时候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那是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有犹豫失败的时候。
要做就必要成功,惨胜亦是败,只有完全的胜利才能填满内心的**。
未等陆麟反应过来,萧云湛又一黑子落下,自己的白子被可怜地赶到了一边。
“你输了。”
萧云湛挑唇,狡黠地看着欲哭无泪的陆麟。
“和宁公主对姬霖和谢府的大恩,姬霖没齿难忘。”
说着说着姬霖就准备跪下,宋今纾连忙把他扶了起来。
“我早已说过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如此客套,这都是举手之劳。”
“你救了谢家,就是救了我。我虽为大理寺少卿,可终究一拳难敌四手。几番上书未果,正无可奈何之际,你在那日夺魁宴一举成为让圣上转变心意的契机,解了谢家燃眉之急。”
姬霖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嘴皮子功夫就莫要说得那么神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③。父皇不会像赵王一般听信谗言,定有自己的抉择。几位老臣冒死进言,才算真正救了谢家。”
宋今纾给姬霖倒了杯茶,自己也品了起来。
“话说回来,你可知我二姐姐邀我去夺魁宴为哪般?若只是为了让我当众出丑,那她可打错了主意。”
宋乔的话还清晰回荡在姬霖耳边。
他脸色沉了一丝。
“正是如此。慈安生性高傲,最不甘居于人后。还请你不要将她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我倒无甚所谓。你回府后一定也会有诸多委屈。比如你我今日相见一事,此刻怕是已经被二姐姐知道了。”
宋今纾抿了一口茶,已经有些凉了。
“无妨,她现下还不会把我怎么样。不过慈安锱铢必较,你当小心才是。”
“我知晓了。”宋今纾一笑。
“姬霖,你回来了。”
姬霖前脚踏入屋内,宋乔的声音就适时响起。
她正坐在桌边,桌上摆满了菜肴。
“见过公主。”
姬霖变得警觉起来,以前宋乔多次让他与自己同桌而食,自己都找理由拒绝了,所以之后宋乔再未提过。
现在这是……
“你我何须见外,时辰已晚,想必你还未吃东西,快来一同用膳吧。”
宋乔笑得温柔,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看来躲不过了。
“是。”
“本宫今日想了许久,从前本宫太过跋扈,惹你生厌。如今本宫既已嫁你,你也知道本宫对你的心意。不求与你举案齐眉,但求一个相敬如宾,可好?”
宋乔语气温柔,笑着给姬霖斟了杯酒。
姬霖只顾自己琢磨着宋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多想就拿起酒杯仰头喝下。
“公主能如此想,是臣之幸。”
不知不觉间,姬霖被宋乔灌了一杯又一杯。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世界开始旋转。
恍惚间,谢姣似乎正坐在自己面前,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姣姣……姣姣……”姬霖喃喃着,想伸手去触碰她。
“子正,我回来了。”
谢姣笑靥如花,伸手抓住了姬霖的手。
“姣姣,真的是你……”
第二日清晨,姬霖从床上起来,逐渐恢复意识。
他感到身旁有什么东西,强忍着头痛睁开眼,入目是宋乔的脸。
他猛然坐起,宋乔也睁开了眼睛坐起来。
床上是一片狼藉,屋内旖旎的味道还清晰可闻,明眼人都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姬霖震惊又愤怒,“你竟然给我下药!身为一国公主,你竟如此做!”
宋乔委屈地抓住姬霖的手,泪水汪汪,“子正,本宫…我也是太爱你了才……”
“别叫我子正!”
姬霖怒不可揭,猛地甩开宋乔的手,迅速穿好衣服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留下在床上泪眼朦胧的宋乔。
姣姣,对不起,我负了你。
①:出自清代夏敬渠的《野叟曝言》。
②:出自西汉司马迁的《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③:出自战国时期荀子及其弟子的《荀子·王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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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危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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