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丫头也敢擅闯，有胆子。”

屋内走出一人，一身白衣若出尘仙人，头发没有束起，而是垂在身后，袖口微微飘扬。

解良一惊，忙要行礼，一股力量却让他的膝盖动弹不得。

他明白过来，是师傅不想暴露太多。

自己也真糊涂，方才若自己真的行了礼，还不知道会给主子带来什么麻烦。

宋今纾福了福身，诚恳道:“冒昧打扰，您可是青冥居士？”

“正是。”

宋今纾打量了一会儿前方人，他生得高大，看上去约莫而立之年，虽身着白衣，可挡不住身上的肃杀气息。

一双眼睛微微睁开，自始至终都是在俯视着宋今纾。

只是因为背着光的原因，青冥居士的脸看不真切。

居然真的有青冥居士，宋今纾心里的希冀瞬间攀升，让她的脸上都浮现出轻松的神色。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夫君中了一种名叫牵机引的毒，听闻您擅制毒，不知可有牵机引的解药？”

“你可知我人称江湖第一毒师？怎会为你那夫君解毒，痴心妄想。”

青冥居士语气冰冷，转身就要回屋。

“我看你这青冥居士就是徒有其表，实际上根本就不会解毒，只是故弄玄虚罢了！”

钟灵气急，忍不住朝着青冥居士的背影说道。

解良大惊，忙要制止，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哦？”

青冥居士还真的吃了这套激将法，转身饶有兴趣地看着钟灵。

“难道不是吗？还江湖第一毒师，我看都是假的！”

钟灵眼睛有些泛红，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

宋今纾拉了拉钟灵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了。

这个青冥居士看不清虚实，不能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毕竟萧云湛的命还在他身上。

钟灵于是讪讪地闭了嘴。

“你看？你怎么看我都无关紧要，反正死的又不是我。”

青冥居士笑了起来，笑声中却没有一点愉悦的味道。

钟灵被揶住，一时无措起来。

眼看青冥居士转身就要回屋，宋今纾顾不得其他，忙道:“青冥居士且慢，我是……”

“你是和宁公主，不必介绍。”

青冥居士将目光投向宋今纾，又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宋今纾眼中闪过诧异，随即又觉得正常，世外高人都是这般无所不知。

“所以居士知道我今日要来？”

“自然。但是你这丫鬟嘴太碎，我不喜欢。所以我不想帮你。”

宋今纾心道你本来也没打算帮我吧，但还是神色未改，恭敬道:“我夫君性命垂危，还请居士施以援手，事成之后我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住在这种地方，想来对金银财宝并无所求。

可宋今纾摸不清这位青冥居士的脾气，只能放软了态度同他商量。

“可笑。我需要你的恩情？趁早回去吧，莫打扰我休息。”

青冥居士摆摆手，脸上浮现出不耐之色。

“那居士要我如何做才肯搭救？”

女子眼神坚毅，态度决绝，仿佛有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风骨。

闻言，青冥居士从上至下打量了宋今纾许久，看得宋今纾有些发毛，只觉得全身上下像被火烧似的。

“这么说，为了救你的夫君，要你做什么都可以？”青冥居士玩味地说道。

“是。”

宋今纾对上他的目光。

毫不犹豫。

青冥居士一愣，随即笑道:“甚好。”

这笑容总算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宋今纾暗暗松了口气，这是有松动的意思了。

“跪下。”

宋今纾眼中闪过不可置信，“跪下”两个字在她脑海中盘旋，久久不散。

“公主不可！”

钟灵终于出声，她不能置之不理，这青冥居士简直欺人太甚。

堂堂大梁公主，要给他这劳什子青冥居士下跪，做梦！

解良亦是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二人，他仍旧无法开口，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居士的意思，只要我跪下，您就会救我的夫君是吗？”

钟灵还想制止，宋今纾一抬手，她便不敢再说话了。

“自然，你只要跪到我满意，我自然会考虑考虑。”

青冥居士仍旧是笑着，却无端生出几分寒意来。

“只是考虑？”

宋今纾几乎要笑出来，这是跟自己玩文字游戏呢？

“那你也可以不跪，我自然就不救，谁也不欠谁。”

青冥居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慢悠悠给自己扇了起来。

“我跪。”

宋今纾直直盯着青冥居士，说出来的两个字似有千斤重，又带着不容改变的决绝之意。

“公主不可！”

在钟灵和解良惊骇万分的目光中，宋今纾的膝盖缓缓弯了下去，就这么直直跪在了青冥居士面前！

青冥居士似没想到宋今纾会如此果断，他盯着面前跪着的女子，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女子即便是跪着，背却依然笔直，目光直视前方，犹如一棵青松矗立，叫人移不开眼。

“有趣。”

青冥居士冷冷丢下一句，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身进了屋，竟是硬生生将宋今纾晾在了这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怎会这样！”

钟灵焦急地原地踱步，急得快要哭出来。

“公主，你快起来吧。”

说着钟灵就来拉宋今纾的手臂，要将她扶起来。

“别动，要救夫君，我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宋今纾避开钟灵的手，身体却不曾摇动半分。

钟灵这下是真的哭了出来。

公主之前也经常被宫里的公主皇子这样欺负，动不动就要让公主给他们下跪，一跪便是好几个时辰。

本以为公主不会再受此大辱，没想到……

“奴婢和你一起跪。”

钟灵呜咽着，在宋今纾身后跪了下来。

解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发现自己可以活动了，只是还不能开口说话，便也不动声色地跪了下来。

宋今纾轻轻摇了摇头，就知道钟灵是不会听劝的。

太阳从前方缓缓移到了头顶，晒得人像要被蒸发了一般。

钟灵感到一阵头晕，可前方的宋今纾愣是一动也不动，一声不吭地跪着。

头顶的烈阳渐渐移到了身后，将三人跪着的影子投在了房屋的墙壁上。

宋今纾不是铁人，她也很多次险些要撑不住。

可是萧云湛躺在床上的模样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每当她以为自己要不行了的时候，想到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心里有道声音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还有人等着自己去救。

太阳已经西落，墙壁上的影子也渐渐消失，夜空中挂上了许多星星，离他们极近。

连峰去天不盈尺①。

宋今纾知道自己已经跪了整整一天，膝盖上的疼痛早就转为麻木，像是要融进下面的泥土里似的。

山顶不像建邺，夜晚冷得吓人，冷风一阵阵往衣服里灌，好像要把人冻成冰块。

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

还有人在等着他。

宋今纾咬了咬牙，用手使劲掐住大腿，总算有了感觉让自己清醒。

还能坚持。

宋今纾闭上眼睛，开始胡思乱想，想要快点熬过这个寒夜。

不知过了多久，在宋今纾差点就要昏睡过去的时候，眼前突然变得有些明亮，光亮还有些温暖。

宋今纾睁开眼，发现周围都已经大亮，太阳正从屋后慢慢爬起，像一个慢吞吞的老头。

已经是第二天了。

距离萧云湛昏迷已经四天。

宋今纾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迷糊，开始打起了转。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听到声音，宋今纾的困意和倦意立马被驱散，眼中的麻木与痛楚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希冀的光亮。

青冥居士慢慢走出，手中还摇着昨日那把扇子，笑得温和。

“你倒有魄力。”

他淡淡出声，眼睛却看着宋今纾身后。

宋今纾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发现钟灵和解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看样子是在昏睡。

“那敢问居士，我跪得让您满意吗？”宋今纾将头转了回来，直直盯着屋前的人。

青冥居士闻言，轻笑了一声，道:“满意，满意。”

“那居士可否救我的夫君？”

“你也知道，我昨日说的是考虑。”

青冥居士摇着扇子缓缓向宋今纾走去，眼中却冷冽如利刃。

“那居士可考虑好了？”宋今纾心下一沉，但仍抱有一丝希望。

青冥居士已经走到了宋今纾面前，他收起手中的折扇，用扇骨挑起宋今纾的下巴，身体却丝毫没有移动，就这么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考虑好了。我不救。”

上方传来的声音让宋今纾闭了眼睛，强忍住心中那股怒意。

宋今纾抬起头，眼中浮现出轻蔑之色。

青冥居士拿开手中的折扇，冷笑一声，道:“你们皇室中人不仅让人讨厌，还都是同样自以为是，令人作呕。”

“你别太过分了！”

是钟灵的声音。

宋今纾转头，发现她和解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聒噪。”

青冥居士嫌恶地扫了她一眼，手一挥，钟灵就发不出声音了。

钟灵捂住自己的喉咙，不可置信地等着青冥居士。

“别这样看着我，下山之后自会好的。”

“我求求你，救救我夫君。”

宋今纾实在等不下去了。她不是清高的人，如果是，她在那吃人的宫里能活下来?

“稀奇。”青冥居士扫了宋今纾一眼，离她更近了一步。

“你可知，你的夫君中的毒，并非寻常的牵机引，而是混合了五毒散和食髓丸。否则以你那夫君百毒不侵的体质，牵机引还能让他倒下不成？”

宋今纾极力消化着这些消息。

百毒不侵？

青冥居士又怎么知道那毒的成分？

可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救萧云湛才是要紧事。

“请居士明白告诉。”宋今纾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过我向来心善，看你跪了这么久，我大发慈悲给你指条明路。”

宋今纾看着他。

青冥居士笑了一声，有折扇指了指自己的西方——一条悬崖，深不见底的悬崖。

“跳下去，悬崖边有草药。”

后面传来呜呜的声音，是钟灵想要发声。

宋今纾望向那处，眼中神色不明。

“记住了，必须由你亲自去摘，否则，摘到了也无用。”

宋今纾转过头看着他，“此话当真？”

“不信便算了。”说着青冥居士又摇起了折扇，好整以暇地看着宋今纾。

宋今纾单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可跪久了的膝盖不受自己控制，稍微动一下便发酸发痛，惹得她频频栽下去。

“你们不准动。”青冥居士又出声，将准备来搀扶宋今纾的钟灵和解良定在了原地。

尝试好几次后，宋今纾终于站了起来，只是膝盖上的痛楚已经传遍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连站稳都变得艰难。

青冥居士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看着宋今纾，想看她接下来要如何做。

在三人的目光下，宋今纾单手扶着一只腿，一瘸一拐地走向西处的悬崖。

她走得很慢，每踏出一步都承受着巨大的痛楚，像是下一秒就要立刻倒下去。

一步，又一步。

等到宋今纾走到悬崖边上的时候，汗水已经浸湿了宋今纾的额发，成股向下流着。

悬崖底下刮上了一股奇异的风，好像要将人吸下去，万劫不复。

宋今纾大概看了一眼悬崖底下的情况。

深不见底，刚刚被自己踢下去的小石子也不见了踪影，化为了虚无。

她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左腿向前一迈，整个人向前倾倒，就这么直直跳了下去！

钟灵心急如焚，奈何自己发不出声又动弹不得，她现在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解良眉头一跳，心中惊疑不定。

宋今纾迅速坠落，风呼啸着从她耳边穿过，不停地灌入鼻腔让她感到窒息。

失重感让她脑子有些充血，心脏都好似要被甩出去了一般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她看到了一处小平台。

那是一处往外延伸的石台，仿佛里面还有个洞穴，洞穴上方是蜿蜒的藤蔓。

宋今纾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伸出手抓住一根藤蔓，巨大的拉扯力让她险些掉下去。

藤蔓带着她撞到了悬崖壁，而宋今纾的手臂十分碰巧地砸到了一处凸起的小石块上。

巨大的痛楚触发了身体的保护机制，宋今纾没有立马感到疼痛，只觉得手臂上一阵酥麻。

她顾不了太多，马上顺着藤蔓向下滑，正好落到了小平台上。

宋今纾整个人扑在石块上，腿上还是麻木酸痛，手臂上的伤也开始有了感觉。

一股暖流从手臂上顺着流下，在地上留下一摊红色。

宋今纾暗道不好，果断撕下一片裙摆将伤口迅速包扎好，然后一瘸一拐继续向洞里走去。

洞里没有光，黑漆漆的，整片地域充满着未知的危险。

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行，伴随着嘶嘶声。声音被这个山洞无限放大，显出比平时更瘆人的感觉来。

宋今纾有些发抖，特别是当她看清是什么东西在爬的时候，整个人更是直接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条蛇！

宋今纾惊呼出声，蛇是她最怕的东西。

七八岁时，夜里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滑动，她下意识地去摸，却摸到了长长的、冰冰滑滑的蛇身！

困意瞬间消散，她惊叫起来，那蛇准备来咬她，她立马躲开，用了最大的力气将那条蛇甩出了好几米远。

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敢将窗户打开睡觉，连看到井绳都会害怕。

那条蛇朝着自己爬来，身体不断扭动，宋今纾不住地后退，眼看着就要退到石块的边缘。

她不敢和蛇硬碰硬，也不可能跳下平台，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对蛇生理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视线全部聚焦到了那条蛇身上。

那蛇突然停住，口中不断吐着信子，仰起头看着宋今纾。

宋今纾大口呼吸着，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像是要跳出胸膛。

那蛇的头再抬高了些许，突然就朝宋今纾跳了过来！

“啊！”尖叫传遍山谷，伴随着阵阵回音。

“公主，公主！”

钟灵和解良已被解除了禁锢，钟灵忙奔到悬崖边查看，听到宋今纾的尖叫声更是心都揪了起来。

“吵什么。再吵，一辈子都别说话了。”青冥居士淡淡出声，只是摇着自己的扇子。

他倒要看看，宋今纾会玩出什么花样。

解良皱着眉头看着悬崖下面，心中七上八下。

他完全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同时他也暗叹宋今纾的勇气，看来她对主子是真心的。

可惜了。

蛇险些要扑倒脸上，宋今纾侧身一躲，蛇便直接从悬崖边掉了下去。

有惊无险，宋今纾大口呼吸着，险些就要窒息而死。

她小心翼翼再继续向前走着，借着阳光看清了洞里的情形。

里面流光溢彩，到处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宝石中还生长着许多草药。

宋今纾顾不上震惊，随便扯了一株草药便转身离去。

她站在洞口，朝上面望了望，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抬手抓住眼前一根垂下的藤蔓扯了扯，上面突然传来了声音。

“公主，抓紧了，我们拉你上来！”

宋今纾大喜过望，将草药揣在怀中，双手牢牢抓着藤蔓，被人拉了上去。

但是手上的伤势严重，宋今纾马上便要拉不住了。

“公主，不要放手，驸马还在府里等着你救命呢！”

钟灵的声音传来，宋今纾咬了咬牙，再次用力抓紧了藤蔓。

“上来了，上来了！”钟灵惊喜地喊着，和解良一起把宋今纾拉了上来。

宋今纾已经筋疲力尽，她被拉到山顶上，已经完全站不起来，勉强抬头看着青冥居士，一字一句说道:“我自己……拿到的。”

每一个字都像花了她极大的力气。

青冥居士冷冷地看着她，刚想讽刺她这就受不住了的时候，宋今纾便直直倒了下去。

“公主，公主！”

钟灵大惊失色，连忙摇晃宋今纾的身体。

“带她回去，再晚些，怕就没命了。”

青冥居士最后扫了一眼三人，转身回屋去了，再没有多余的眼神。

解良把宋今纾背下了山，钟灵坐在马车里，看着昏迷不醒的宋今纾，眼泪止不住地流。

公主，奴婢心疼你。

①:出自唐代李白的《蜀道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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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