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出发

“你今日这耳坠,丑极了。”

宋乔端坐在上首,轻轻吹着还冒着热气的茶。

宋今纾摸了摸昨日萧云湛送她的那副金镶猫晴耳坠,颔首轻笑。

“二姐姐见多识广,寻常的鼎铛玉石和金银珠宝自是入不了二姐姐的眼。”

宋乔闻言,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便觉得有些无趣。

“你猜猜看,今日本宫找你来是何缘故?”

宋今纾双手交叠在腿上,笑得温和,“总不会是请妹妹我来喝茶的吧。”

宋乔翻了翻眼睛,放下了茶盏。

“本宫今日找你,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与姬霖,到底有无私情?”

就知道会是这个问题。

宋今纾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中依旧是那样和熙柔顺。

“我想昨日在宫里时,当着母后和舒娘娘的面,我已经解释得十分清楚,我与姬大人并无私情。而姬大人到底心慕于何人,二姐姐其实也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眼看宋乔又要发难,宋今纾继续道:“我与自己的夫君相敬如宾,自然不会来打搅二姐姐和姬大人。二姐姐是聪明人,在联合太子殿下将谢小姐嫁去晋国为太子妃的时候,便应该料到会有今日。”

宋乔瞳孔张大,这件事怎么会暴露!

“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二姐姐最是清楚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晋国太子从未来过大梁,谢小姐也一向喜静,从未离开过建邺,二人是如何相识?一见钟情,这出戏也太拙劣了。二姐姐自以为隐瞒得很好,可其实只要有心,一查便知。姬大人视谢小姐为一生挚爱,又怎么不会去查明?”

一生挚爱四个字刺痛了宋乔,比宋今纾揭发她所做之事更让她愤怒。

这宋今纾,就是故意来刺激自己!

宋乔敛了表情,“你有证据吗?本宫堂堂一国公主,怎能容你污蔑。”

宋今纾颔首,笑声如银铃婉转,“我自然拿不出什么证据,二姐姐便当我方才那番话是胡诌吧。”

宋乔“哼”了一声,拿起手边的茶往嘴里倒,结果茶水依旧热得像火,以至于烫得她连连咳嗽。

“二姐姐如今有了身孕,妹妹当祝你有孕之喜。有了孩子,二姐姐还在担心什么呢?你其实也并非相信我与姬大人之间有什么私情,只是二姐姐要找人当这个出头鸟,警告那些想要接近姬大人的人吧。”

被戳中了心事,宋乔眼一瞪,侧过头去不再看宋今纾。

“你一向伶牙俐齿的,本宫说不过你。只是现在姬霖是本宫的驸马,所以本宫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

宋今纾换了神色,眼中有了一丝惋惜。

“二姐姐,你色艺双绝,博闻强识,建邺无人不知慈安公主的大名。何必整日因为一名男子牵肠挂肚,疑神疑鬼,这还是你吗?”

“你懂什么!本宫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得不到的!”

宋乔听不下去,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了颤。

“我从小没有母妃,不如你有舒娘娘疼爱。父皇也更偏疼你,凡事都纵着你,连驸马都是你自己挑选。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二姐姐当知足才是。”

见宋乔依旧不为所动,宋今纾耐着性子继续说。

“我见识浅薄,但曾在书上读到过‘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①’的描述。当时我在想这该是怎样一副好景,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二姐姐应当知道,世道多不公,女子大多看不到大漠孤烟,看不到水天一色,也看不到重峦叠嶂。我想如果她们见到了,又怎会甘心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去为男子耗费心神呢?想必二姐姐也是如此吧?”

闻言,宋乔终于有所触动,眸子里似乎盛了水光。

“二姐姐向来通透,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你已经站在了很多人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处,不妨低头看看,你到底忽视了什么?”

见宋乔已经若有所思,宋今纾便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口婆心起了效果。

“其实之前妹妹一直想知道,二姐姐为何对我有莫名的敌意。现在我大概知晓,二姐姐只是一时将自己困住在了一方小天地,没有看到囚笼外的世界。不过现在二姐姐应当已经走了出来,会看到一个不同的自己和世界。姬大人实为良配,二姐姐大可放心。”

宋今纾起身告退,身后的宋乔突然开口,“你为何知道这许多?”

宋今纾没有回头,留下了一句让宋乔在多年之后回忆起来都记忆犹新的话。

“不执着于儿女情长,不拘泥于小情小爱,人自然便活得通透。”

踏出慈安公主府,宋今纾正巧碰上了回府的姬霖。

宋今纾拦住了姬霖要行礼的动作,道:“还真是碰巧。”

姬霖面有忧色,“慈安请你来做什么?你没有带丫鬟,她可有为难你?”

宋今纾摇了摇头,“并未。她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想岔了也无可厚非。”

“昨日你在宫中,我当时有要务在身,没能及时前去为你解释,还请你原谅。”

“无事。这事本就是乌龙,我想二姐姐现在也明白了。”

姬霖还没琢磨出宋今纾话中的意思,另一件事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听说你和萧尚书要去青州游玩,此去山高水远,青州又不是安稳之地,多加小心。”

宋今纾一笑,“你耳报神快。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姬霖将将回了府,就被人请到了宋乔的寝殿中。

“宋今纾是个妙人,难怪得你青眼。本宫想了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有一个不爱他的父亲。所以,从今日起,你得同本宫同吃同住,陪着本宫肚子里的胎儿,直至孩子降世。彼时你若仍心有芥蒂,搬去书房本宫也不会阻挠。”

见姬霖一脸抗拒,宋乔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这次容不得你拒绝,除非你想闹到父皇那里去!这好歹是你的孩子,你当真一丝关心也无?”

“这孩子本就来得不合时宜,公主殿下再清楚不过。殿下的要求……臣遵命。但还请殿下到此为止,莫再为难臣。”

真是个硬骨头,软硬不吃。

宋乔顿时感到头疼,但又为姬霖松口感到愉悦,于是一挥手让姬霖退下,自己小憩去了。

“后日便出发,东西可收拾好了?”

宋今纾和萧云湛在殿中对弈,你来我往也算有趣。

“已经准备妥当,包括你送我的那些防身用的首饰。不过听姬霖的话,似乎别人当真以为我们是去青州游玩的。”

宋今纾落下白子,挡住萧云湛的去路。

萧云湛看着宋今纾落下的白子,薄唇微勾,将黑子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整个棋面变得扑朔迷离。

“那你去了青州,日后不上朝的话,总会被人发现端疑的不是吗?”

萧云湛勾唇,道:“吃五谷杂粮又哪有不生病的?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至于太子,他肯定是不会被我们骗到的。”

宋今纾抬眼看着萧云湛,疑惑道:“那我们该如何做?”

萧云湛没有抬头,看着局势不明的棋盘,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②,真作假时假亦真。”

两日后的清晨,萧云湛丢给宋今纾一套粗布衣裳,示意她换上。

“我在青州生活多年,那里匪寇猖獗,喜爱打劫富人。换上粗布衣衫,不仅能护你周全,还能防止打草惊蛇,惊动了青州的蛀虫。”

宋今纾了然,立马进了屋换衣裳。

萧云湛在院中等了半刻,听到开门声,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走出来的女子钗荆裙布,薄妆淡粉,头发高高挽起,梳成了飞仙髻的样式。

虽然宋今纾平时打扮也十分简单,可总是有一种生人勿近的谪仙气。

今日换上粗布麻衣,倒多了一丝“人气”,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感觉。

萧云湛看得有些出神,等宋今纾走到面前,那双大眼睛扑闪着睫毛看着他时才反应过来。

“咳……走吧。”

钟灵和毓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互相交换了一个揶揄的眼神,忙不迭地跟上了二人。

出门后,宋今纾看到了多日不见的解良站在马车前。

“解良?你这几日做什么去了,何时回来的?”宋今纾有些意外地问道。

解良神色如常,拱手道:“属下先前犯了错,应当受罚。主子宽厚,昨日便让属下回府了。”

那日主子知道公主见了青冥居士,直接将他送回了卞冢山“历练历练”,这几日过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其实主子根本就死不了。

日后他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宋今纾还想再问些东西,萧云湛就让她上马车了。

“操心操心你自己,不是被刺杀就是被污蔑,一天天净想着别人。”

宋今纾撇了撇嘴,心道你也没好到哪去。不过她没有说出口,十分听话地进了马车。

“你这打扮虽说朴素,可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公子。真的不会露馅么?”

宋今纾打量了一下萧云湛的穿着,粗布麻衣倒跟自己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张脸又实在罕见,眼尾上挑,鼻子挺而高,嘴唇又红润非常,谁来看都是富贵公子哥的模样。

“我也没指望能假扮多久。况且去青州不能总以这样的身份。要打入青州官员圈的内部,我们后面会需要其他的身份。不过这点无需你操心,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宋今纾摸了摸鼻子,语气带了些许不满,“好像我总是帮不上你什么忙,倒像是你的跟班似的。”

萧云湛闻言,觉着有些好笑。

“此行带上你也是陛下授意,将你置于前路未卜的境地本就危险,身为驸马,我总有保护你的责任。”

他停顿了些许,像是有突然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道:“你何必妄自菲薄?夺魁宴上口若悬河,震惊四座的是你,破奇门遁甲,跳崖采药的是你,面对污蔑不卑不亢,只身破局的亦是你。你有十成十的勇气和智谋,怎么就成了我的跟班?公主,你这话可不对。”

宋今纾“嗤”地笑了出来,没想到在萧云湛眼里自己是这样的。

“你救了我两次,哪里没帮上我的忙?”

“那你也救过我,我们扯平了。”

马车一时间归为寂静,二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静静望着对方,也不知道各自心中在想着什么。

隔得极近,又极远。

过了许久,马车突然停下。正在小憩的宋今纾睁开眼睛,还有些疑惑。

“我记得去青州路途遥远,总不能现在便到了吧。”

“主子,前面有一批灾民。”

解良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让宋今纾有些意外。

“怎么会有灾民呢?”

萧云湛稍微沉默了一会,带着宋今纾下了马车。

这是宋今纾从未看见过的景象。

约莫十几个灾民聚在一起,所有人的身上都凑不出一件完整的衣衫。

大部分是老人,也有几名孩童,最小的还嗷嗷待哺。

宋今纾不由自主地上前,眼神有些呆滞,她看着最前面的一名老妇人,问道:“你们是怎么了?怎会如此模样?”

老妇人抱着一个孩童,面黄肌瘦,骨瘦嶙峋,身上挂着几片破布。

闻言,眼中又泛起盈盈水光,嘴唇都颤抖起来。

“我们本是青州人士。可前几日那场大雨大得怕人,山上的蛟水冲垮了我们的家。官员们不管不顾,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逃离青州,不然,谁会想离开自己的家乡……可怜我的女儿,才将将三岁,就已经整整两日没吃饭了……”

说着老妇人就泪如雨下,背更加佝偻了起来。

宋今纾皱着眉头,心也似被人揪住一般难受。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又观察了聚在一起的老老少少,心中有了主意。

“那不远处不是有家客栈么?这样,我给你们些银钱,你们去买些东西吃可好?”

灾民们连忙跪下,不住地给宋今纾磕头,“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宋今纾忙着让他们起身,让钟灵和毓秀取来银子。

差不多分发完了银子,众人泪眼婆娑,似是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

“小姐心善,我们该如何报答……”

众人围着宋今纾,不断地说些感激之词。

“放心吧,你们终有一日会回家。”

好不容易让灾民们去安顿,宋今纾才转身要回马车。

萧云湛环抱着手,一只手还捏着一把折扇,斜靠在车厢旁,看着宋今纾笑得揶揄。

“你倒好心肠。索性今日灾民不多,要是来上个百个,怕是你也吃不消。”

宋今纾整理了下衣裙,声音有些低沉,“能帮多少是多少吧,尽力而为,不后悔便好。”

萧云湛见她兴致不高,便没有再多说,和她先上了马车。

马车继续前行,宋今纾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在想什么?”

压抑的气氛让萧云湛觉得奇怪,面前的女子显然有了心事。

“我从未想过大梁还有这样可怜的百姓。从前我只觉得自己没父母疼爱已是不幸,如今看来,那些我自以为凄苦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奢望?我自以为孤单凄凉,却从来没想过那些百姓也会颠沛流离,过着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日子。”

宋今纾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没有说完。

“我还没出嫁的时候,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夏天倒不难熬,只是到了冬天,为了取暖,便和钟灵毓秀一起挤着睡觉,也能勉强过下去。自从出了宫,吃饱穿暖的,我倒还不知足,渴望所谓的亲情。跟那些灾民比起来,我是多么可笑。”

女子说话带了哭腔,萧云湛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们不是还遇到了你么?既然青州官员尸位素餐,此去青州,定要将青州官场好好肃清一番。”

萧云湛轻咳一声,用扇子轻轻扇着风,收起了往日懒懒散散的态度。

道:“苦难不是用来比较的。人各有命,没有谁天生该享乐,也没有谁天生就该吃苦。你渴望的未必他人也有。就比如我,不是也没有父母了吗?”

宋今纾抬头,还没流下的眼泪也收了回去,惊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云湛勾唇,收起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一下宋今纾的脑袋。

“我知道。只是为了提醒你,没必要为了他人反省自己。你又没做过亏心事,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既然无愧于心,所以只需要坦坦荡荡,大胆向前走便是了。”

萧云湛今日的话变得格外多,但却都说到了宋今纾的心上。

方才因为那群灾民生出的异样情绪也被萧云湛的话压了下去。

宋今纾看着对面的男人。

此刻萧云湛已经闭了眼睛,正在小憩。而手上的扇子还没有收拢,就这么像孔雀尾巴那样张扬地躺在了萧云湛的身上。

风流的模样和一身粗布麻衣有着极大的反差,惹得宋今纾无意识地扬唇轻笑。

①:出自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

②:出自曹雪芹的《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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