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医许是没有料到宋今纾也会在这里,他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匆忙行了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宋今纾来不及再问,因为宋姝的伤势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于是她让王太医赶紧给宋姝处理伤口,自己站在了萧云湛身旁。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如让王太医亲自给你解释?”
二人的声音如蝇,让人听不真切。
宋今纾没有打扰王太医给宋姝疗伤,自己站在一旁等待。
良久,宋姝身上的伤口总算处理妥当。
王太医起身就要行礼告退。
“王太医,你为何在青州?”
王太医脚步一顿,也不敢看宋今纾的眼睛,垂首答道:“回公主,臣已告老还乡。能为四公主尽犬马之劳,臣荣幸之至。”
旁边的目光凛冽,王太医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那日的情形还犹在眼前。
他颤颤巍巍拿着汤匙要送药,手腕却被萧云湛突然抓住。
手一抖,那些药汁就尽数撒在了衣服的袖口上。
玉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云湛的眼神冷如冰窖,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他手腕捏断。
王太医连忙跪下,头已经伏在地上,一只手腕还在空中被萧云湛抓得死死的。
“驸……驸马。”
萧云湛从床上坐起,手渐渐用力。
王太医终是忍受不住,痛呼一声。
“王太医,你胆子挺大。今日要是驸马真死于你手,你还能活命?”
解良抱着双臂,眼中满是嘲讽。
王太医惊恐地抬起头,随即又深深地低了下去,语气不稳,“不,不是这样的。臣的家人还在他们手上,臣也是……”
“迫不得已?”
萧云湛淡淡打断,声音没有什么情绪。
王太医连连点头。
“世上不得已之人何其多,不差你一个。”
明明不是掌权者,却莫名给王太医带来深深的恐惧。
“求驸马宽恕,绕臣一命……”
萧云湛冷笑一声,猛地甩开王太医的手,王太医便被迫倒在了一旁。
“你活了,你的家人呢?”
提及家人,王太医的悲哀大过恐惧,眼中盈满泪水。
“臣的老母夙婴疾病,常在床褥①。连小女也患有眼疾,臣不能赔上她们的性命……”
萧云湛一手搭在弯起的膝盖上,目光落在王太医身上,却没有焦点。
良久,他终于出声:“你的母亲和女儿已经回了青州,不会有人再害她们性命。我念你不易,自请回乡吧。”
王太医似是不可置信,也不顾恐惧,抬头看着萧云湛,开口时都仍是战战兢兢:“驸马,你……”
萧云湛“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不回去就算了。”
“臣回,臣回。多谢驸马大恩大德!”
王太医不住地磕头,不停地说些“任驸马差遣”之类的话。
萧云湛听不下去,挥挥手让解良把让带下去了。
解良回来时,向萧云湛禀报刚才的情况。
宋今纾已经醒了,叫了刚出门的王太医去诊脉。
“主子可要去看看?”
萧云湛摇摇头,侧头看向他。
“说说吧,你带她去了哪儿?”
“王太医的医术高明,竟已还乡。”
宋今纾的话打断了王太医的思绪。
他不敢再多待,交代了一些宋姝的注意事项就匆匆离去。
“我怎么感觉王太医有些奇怪……”
王太医年岁并不算大,并未到需要致仕的地步,方才他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少操心别人。”
萧云湛轻敲了一下宋今纾的脑袋,惹得宋今纾有些微怒地看着他。
眼下宋姝已无大碍,屋内各自散去。
枝叶繁密,阳光照进了森林深处。
森林中的潺潺溪涧反射着光,水面一时间变得波光粼粼。
微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阳光变了几轮颜色,照得森林流光溢彩。
这是很美的一片树林。
林中有一男一女临溪而立。
“芷儿,待我告知了我的父母亲,我便立刻娶你为妻。”
女子不答,但她羞涩钻进男子怀中的动作出卖了她的心思。
这本是岁月静好的情形,森林却突然间火光乍现,这一片树林瞬间如人间炼狱。
“你我已各自成亲,你又何故苦苦相逼!”
“成了亲又如何,你本该就是我的妻。”
“你无耻!”
“恨吧,你恨我吧,最好一辈子也忘不掉……”
宋今纾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是冷汗如瀑。
自己已许久未做过梦,方才的梦境诡异非常。
芷儿……
没等宋今纾缓过神,毓秀便已敲了门走进来。
“公主,驸马说陈长史有事寻他,已经出去了。”
宋今纾点点头,不愿再回忆那古怪而可怕的梦境。
用完早膳,钟灵来报说宋姝已经醒了。
宋今纾看着面前脸色苍白,刚从死里逃生的宋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你救了我?”
宋今纾道:“准确来说,是一个侍卫,我已厚赏他。”
宋姝说了声多谢,尽管喝着茶,却时不时瞥向宋今纾。
“四姐姐有事不妨直说。”
宋姝轻咳一声,道:“你不问我去哪了?要干什么?”
宋今纾勾唇,“夫君已告诉我,四姐姐去了卞冢山。卞冢山险恶非常,四姐姐可要小心行事。至于干什么……四姐姐不说,我也不问。”
宋姝自然没打算说,而是换了话题。
“其实你再去一趟山上,仔细地去问青冥居士,你就能知道萧……”
宋姝还未说完,门口一道声音便已打断了她的话头。
“知道什么?”
萧云湛今日着了一身耀眼的红衣,手里又拿着一把弓箭。
宋姝懵了一瞬,见萧云湛将弓箭放在了桌上才缓过神来。
“四公主,臣斗胆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是种危险。”
宋姝一颤,不自主地点了点头。
“解良,公主受伤,兹事体大,将四公主安然无恙地送回宫去。”
解良答了句“是”,宋姝却坐不住了。
“可是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如果被人发现的话……”
“四公主,做事要考虑后果。昨夜我已写信告知陛下,只等着四公主回宫亲自给陛下解释了。”
宋姝欲哭无泪,尽管心中十分不情愿就这么无功而返,但还是被解良乖乖带走了。
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宋今纾喃喃道:“你和青冥居士还有关系?”
萧云湛看着她,脸上不辨喜怒,“是,他就是我的师傅。”
原来青冥就是那个教给萧云湛十八般武艺,又让他文理皆通,顺带给了他众多死士的人啊。
宋今纾颇为惊讶,道:“那为何上次我去寻他时,他好似不认识你一般,连你也从未对我说起?”
萧云湛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尘土,无所谓道:“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宋今纾的直觉告诉她这可能并不是什么小事,但是萧云湛方才那句“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是种危险”让她深以为然。
她不欲再探究萧云湛的秘密。
他不说,自己便不问。
宋今纾轻轻地“哦”了一声,抬脚要出门。
一只脚才踏出门槛,宋今纾似不受控制般地转过了头。
“萧云湛,我希望能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坦诚相见。”
阳光适时撒落,照得屋里亮堂堂的,萧云湛站在光里,整个人都像被一层光圈笼罩。
而宋今纾逆着光,连发丝都清晰可见。
唯独表情看不真切。
萧云湛盯着面前的女子,片刻后缓缓勾起唇角,道:“我与公主,休戚与共。”
宋今纾有一瞬间恍然,也没有再说话,转身踏出了门。
什么坦诚相见,什么休戚与共,这都是虚无缥缈的承诺。
可宋今纾连这一点虚无都想抓住。
初见时的翩翩少年模样未改,可随着时间推移愈加让自己看不明白。
萧云湛,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宋今纾站在院中,仰头享受阳光铺洒在脸上的温热。
“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今纾没有马上动作。
“天气正好,我教你射箭。”
话毕,宋今纾终于有了反应,睫毛轻颤。
原来他真的记住了。
她朝萧云湛望去的眼中已有了欣喜。
木桩子上放了一个红艳艳的苹果。
“不着急练习,让我先看看你的力气。”
萧云湛递来一把弓,正是他放在桌上的那把。
宋今纾接过来,觉得并不很重,而且大小也正合适自己的身量。
萧云湛看着她拿着弓左看右看,勾唇笑道:“出门时特意去寻的,否则用着不称手也是白搭。”
宋今纾满意地点点头。
“来,试着拉开弓。”
宋今纾接过萧云湛递的羽箭,试着将它搭在弓臂上。
然后双手用力,尽了她最大的力气将箭射出。
箭落在了离木桩两步远的位置。
萧云湛的语气带了些惊讶,“是个好手。看起来娇弱,力气倒不小。”
宋今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宫里翻墙习惯后力气自然比寻常女子大不少,否则上次悬崖命悬一线之时也不能抓稳藤蔓。
“只是发力点有误。”
萧云湛说着,走到了宋今纾的身后,长臂将她直接环住,两只手自然地包住了宋今纾的手。
萧云湛微低了头,几乎是与宋今纾齐平的高度。
“射箭是靠你的背部发力,不是单纯地依着胳膊的力量。你方才是第一次射箭,力道很足,只是发力点不对而导致了手抖。”
男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宋今纾耳畔,带着酥麻和痒意。
“前方握弓的手在把弓拉开之后,切记不要用手指使劲。像这样,用手掌把弓撑起来,以免弓身影响你射箭。这样,射出去的箭也就会更稳更准。”
宋今纾听着,手上的触感却无法忽略。
男子的手掌宽大,将她的手包了个严严实实。
脸颊滚烫,连耳根都传来热意。
萧云湛似是没注意到,调整了一下宋今纾握弓的姿势便放开了手,然后在宋今纾身后站直。
“再试一次。”
宋今纾清了清嗓子,把混乱的心绪整理好,按照萧云湛的指导再次搭箭。
这一次效果好上很多,箭射在了木桩上。
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让宋今纾的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
她又射了几次,虽然未中苹果,却足以让她感到满足。
宋今纾转头,发现萧云湛已经不见了。
她没有多想,射箭的新鲜劲还未消退,她便这么练了两个时辰。
萧云湛坐在桌前看着来信,听着外面不绝于耳的箭射入木桩的声音,嘴边不自觉浮上笑意。
真是勤奋。
眼看要日落西山,萧云湛处理了一些关于陈立的要事,想出门看看。
宋今纾仍在射箭,当萧云湛站在门外的那一刻,箭正中苹果。
萧云湛挑了挑眉,宋今纾也似有感应般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女子笑得灿烂如花,眼中闪着细碎的光亮,她指着那个被射中的苹果,正为她射中目标而雀跃。
“快看,我射中了!”
太阳落下山头,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宋今纾的脸上,像是绝美的图画。
萧云湛有一瞬间恍惚,唇角扬起,朝宋今纾点点头。
“好。”
这厢宋今纾和萧云湛在青州“游山玩水”,那厢宋璂又有些坐不住了。
“都是饭桶!这都过去半个月了,连个信都没有!”
宋璂站在东宫院中,挥剑朝一旁的老树砍了一刀。
亲信一抖,回答道:“陈立说他并未看见什么和宁公主和萧驸马……连青州的出入籍册也未见端疑……”
宋璂盯着方才被自己砍掉树皮的树干,冷声道:“萧云湛是什么人?狡猾如狐,指不定早就在青州了。孤的矿山不能被公之于众,否则有心之人必将大做文章……告诉陈立,尽快解决了,不要让孤亲自去青州看他。”
亲信应下,又犹豫地开口:“那王太医一家……”
宋璂冷哼了一声,给了亲信一个眼刀。
“要不是你们无能,两个手无寸铁的妇孺能在孤的地牢里被萧云湛的人劫了?”
亲信顿时冷汗如瀑,跪下请罪。
“既然都在青州,萧云湛的人必然将那一家子护得死死的,孤还有何可为!”
越想越气,宋璂险些想要杀人泄愤。
他瞪了不远处跪着的亲信一眼,只觉得碍眼非常。
“滚!”
亲信答“是”,连忙退下了。
宋璂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连那块被砍掉树皮的树干也看不过眼,抬手又是一刀。
那萧云湛竟敢明里暗里地要和他对着干。
上次他不仅没死成,浪费自己找人精心调制的毒药。
还暗中转移了王太医的家人,让自己没了拿捏王太医的把柄,将二人的敌对关系挑在了明面上。
鬼知道他知道后有多生气。
而自己的那位父皇又是个疑心极重的人,信不过朝堂上的老臣,觉得每一位都跟自己有私,便让萧云湛做了这个出头鸟来查自己在青州的矿山……
好一个永和帝。
好父皇啊好父皇,我们可是父子,你的天下不也是我的天下么?
我开采矿山,屯兵造武器,这可都是为了大梁的百年基业啊,你怎么不理解我呢?
朝堂上的那些老东西又事多,管得太宽,不是说我这样做有损名声,就是那样做实在不是储君所为,简直烦不胜烦。
我可是太子,怎么做都是对的,他们怎么敢质疑我!
不过,既然父皇你让萧云湛去查,说明你也做好了他和你那便宜公主一起死在青州的准备了。
儿臣只能帮你一把了。
夜幕降临,宋今纾和萧云湛正在屋内用着晚膳。
“我们明日一早便离开这里,我已知晓了矿山的方位,你今晚收拾好东西便可。”
宋今纾抬起头,看了萧云湛一眼,奇怪道:“为何如此快?是有什么不对么?”
闻言,萧云湛冷笑了一声,道:“你约莫也知道宋璂是何等聪明人。既然我们来青州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他定然察觉出了不对。我们能骗陈立一时,可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明日我们再留在这里,他必然会有所行动,这样只会引火烧身。”
宋今纾点点头,有些郁闷。
“我虽与太子相处不多,可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狠辣,包藏祸心。他幼时便被立为皇太子,无人不赞。”
萧云湛扯了扯嘴角,道:“内心深处的东西,只有慢慢长大才会初见端疑。”
宋今纾闻言,也不再说话,默默吃着东西。
更晚些时候,宋今纾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只剩萧云湛的屋内透出光亮。
解良敲门进入,对坐在床上看着书的萧云湛道:“主子,人已经平安送回去了,只是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
萧云湛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解良捏了捏手指,斟酌着开口道:“主子,真的要留着四公主吗?属下送她回京途中,她竟说自己已经知道了主子的所有秘辛……”
萧云湛的目光闪过寒意,他将书合上,声如寒冰。
“找人盯着她,若她有什么动作,你知道怎么做。”
得了确切的命令,解良一口应下。
解良出去之后,萧云湛仍没有动。
他直视着前方,手摩挲着书本。
宋姝……
①:出自西晋李密的《陈情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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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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