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佳人酿

宋今纾的寝殿中充斥着酒的味道。淡淡的桃汁香气和陈年橡木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浅浅吸一口,这味道仿佛就能沁入到人的骨髓里。

“公主,您别喝了,这已经是您喝的第五杯了……”毓秀担忧地看着宋今纾灌下一杯又一杯酒。她对宋今纾的酒量早已心知肚明,几杯就能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喝醉之后,第二日又会全然忘记发生过什么,所以她和钟灵对她喝酒一直不太赞成。

“别……别管我。”宋今纾已然迷醉,作势要用手去推开钟灵和毓秀,脸上红晕愈发明显,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忽而,她抬手又抱起酒坛,再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来,你们也一起喝!”宋今纾将酒坛递到钟灵毓秀面前,似乎是真心实意要邀请她们与自己共饮。

“公主,奴婢们不喝,马上去给您熬点醒酒汤。”钟灵给毓秀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快步离开了。

“切……不喝就不喝,我自己喝……”宋今纾看着离去的两人,有些郁闷。

独酌一会后,她突然觉得拿酒杯喝酒不痛快,两手伸向酒坛,准备豪饮。

刚准备将那佳酿倒入口中,突然有人出手将它拿走。

“堂堂大梁公主,酒量竟如此差劲。”

宋今纾手中空无一物,愣住,抬头看向拿走酒罐的罪魁祸首。那人依旧是玄色长袍,烛光下那金线绣成的风信子更加显眼,闪着细碎的光亮。

萧云湛本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在书房里看兵书,听到侍卫来报,说宋今纾喝得不省人事,身边的丫鬟来说要自己去劝。

虽然萧云湛面上一副“跟我有什么关系”的样子,但还是过去了。

被抢走酒坛后,宋今纾嘟囔道:“还给我,我还要喝……”

萧云湛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眼角上挑,“这不能够。听说这佳人酿若要口味纯正,需采立夏时日清晨的第一滴朝露至半坛,加以糯米和蜂蜜,再埋于土中等上整整一百二十一日。蜂蜜多一点或少一点味道都不会纯正,待时日已足,从土中取出后再加以最新鲜的桃汁辅佐才算制成。整个建邺现存也不过三坛,我今日定要尝一尝。”

说罢,萧云湛便自顾自坐下,拿起桌上的另一只空酒杯给自己倒酒。

杯酒下肚,清爽滋润又不失酒原本的醇香,桃汁的气味在口中弥久不散,又包裹着几丝水果的香气,很好中和了佳人酿中蜂蜜的黏腻。

宋今纾看着萧云湛喝了自己好不容易酿好的酒,又开始为自己感到有点委屈,嘴巴瘪得更厉害了。

“我也不是未曾喝过佳人酿,只是这你这里的似乎和广福楼中的有些不同。”萧云湛细细品味着口中的余香,端详着酒杯问道。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在皇宫时自己琢磨出法子来酿的……加了桑葚和梅花……自然味道有所不同。”宋今纾立马来了兴致,已经全然忘记要去计较萧云湛抢自己酒的恶劣行径。

“那依你之见,我这酒与广福楼相比,如何?”宋今纾突然凑近,让萧云湛猝不及防,脸险些就要撞到一起。女子浓眉大眼,与自己相距不足一指,因为喝醉了酒的缘故,眸子中还有盈盈水光,嘴唇也颇为娇艳欲滴,半开半合,倒是像极了在引诱谁。好闻的香气混合着酒的味道,更加显得气氛灼热异常。

“自是不及你的。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好本事,看来今日,我定是不能错过了。”萧云湛立马回过神,从方才那股清香中挣脱出来,边说边用双手稍微用力地将宋今纾按回了原位。

宋今纾有些茫然,目光落到桌上的酒坛上。突然又笑着去拿过酒坛继续倒酒。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勾人,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却偏偏落不着实处,勾得人心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萧云湛眉头一挑,想将那酒杯夺过来。宋今纾却眼疾手快地避开了萧云湛的手,十分俏皮地朝他挑了挑眉,一脸狡猾地快速闷下手中那杯酒。

这还是萧云湛第一次见到宋今纾如此生动的表情。她平日一向沉稳端庄,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淡然,眉眼总是淡淡的,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就算是生气或者是开心,她也不会太显露于表面,不会有现在这般活泼灵动的表情。

萧云湛无奈地看着她,那绯红的脸上满是得意,眼中闪着些许光亮。

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宋今纾“砰”地放下酒杯,眼睛并未聚焦,直直盯着前方那扇窗户。现下窗户已经关上,只能看见窗户纸的纹案。

似是才发现萧云湛的存在。她忽地转过头盯着他,微皱眉头用手指着萧云湛,打了个酒嗝后,瓮声瓮气地问:“你是何人,为何这会儿子会出现在我房中?”

萧云湛始料未及,随即无端觉着有些有趣。从宋今纾面前夺回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单手在桌子上撑起头,另一只手把玩着酒杯,侧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那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我是和宁……和宁公主。”宋今纾放下手,将两只手交叠折在桌子上,自己把头枕在上面,脸面朝着萧云湛嘟嘟囔囔道。

“你记得你是和宁公主,那该知道我是你的驸马。”萧云湛玩味地说道。

“驸马……嗝……是什么?”宋今纾又打了个酒嗝。

“就是夫君的意思。”萧云湛将手中酒杯抬起,仰头喝尽。

“不,你不是我的夫君。”宋今纾忽然坐直,一动不动盯着萧云湛。

萧云湛眉梢一动,问道:“为何?”

宋今纾又突然逼近,萧云湛没有躲避,直直盯着离自己只有咫尺的脸蛋。

眼睛从水盈盈变得雾蒙蒙,鼻尖红彤彤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萧云湛还没看出些其他意味,面前的人又立马坐了回去。

“我的夫君比你好看多了……而且不会离我这样近…所以你根本不是嗝……我的夫君。”

宋今纾断断续续吐出原因,拿起空酒杯欲往嘴巴里倒酒。结果半天没等到酒入口,便继续拿着那空酒杯在嘴上方使劲摇,小嘴大开。

萧云湛听完,又看着她这副模样,气极反笑,将酒坛悄悄拿过来放在地下,发现坛子已经空了。心中略微有些震惊,不过还是笑着道:“看来你夫君英俊潇洒,亦是风流倜傥,我自愧不如。你可知他叫甚?”

还不忘自夸一下。

“萧……萧云湛。”宋今纾痴痴笑了起来。

“你喜欢他吗?”这还是萧云湛第一次逗小女孩。长这么大,接触过的女子屈指可数,宋今纾可能算得上是其中的一股清流。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恬不知耻的问题,但是萧云湛也没有多想,这或许是十多年来为数不多放松的时刻。

“喜……喜欢。”宋今纾嗤嗤地笑起来,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

“哦?为什么喜欢他呢?”

“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且……对我特别好……虽然有时……有时候一点也不体贴……但是我觉得……他很好……所以我喜……喜欢他。”

萧云湛不自觉地扬了扬唇,看来宋今纾对自己的认识还不太清楚,觉得自己那些再普通不过的行为是对她好。

一点也不体贴?应该说的是那天的荷包吧?

也知不道这个公主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看上去像是对她好的人都会被她喜欢的模样。

“那我告诉你,你夫君的小秘密。”萧云湛思索了一阵子,拖着腔调道。

宋今纾又凑上前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萧云湛将宋今纾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他的小字,叫仲昀。”

“仲昀……仲昀……”宋今纾不断咀嚼着这两个字,开始摇头晃脑。

“那你以后就唤你夫君仲昀可好?”萧云湛笑得有些恶劣,转念又有些后悔。

其实只要自己能跨过这道坎,应该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可想来总觉得膈应非常,萧云湛懊恼不已,但是很快便压下了这股情绪。

“好……好……”宋今纾笑得更开心,只是这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就消失了。

“呜……可是他不喜欢我……”宋今纾放弃从酒杯里倒出酒的尝试,把酒杯磕到桌上,结果没放稳,杯子在滚了几圈掉到了地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哦?为何这样说?”萧云湛笑容不减,问话中难得多了些认真的意味。

“今日三姐姐邀我赴宴……她就是……就是这般说的……那些个官家小姐都取笑我…”

看来今天自己听到的消息不假。

萧云湛等着宋今纾继续说下去。

“谁都……不喜欢我!娘才生下我就被人打死了……父皇也很少见我……把我嫁给姐姐们都不想嫁的人……哥哥姐姐们都欺负我……夫君对我好……但是不喜欢我……我……嗝……就是天生的灾星……呜呜呜……”说着说着宋今纾开始抽泣,然后演变成嚎啕大哭。

萧云湛听完这番自述家底的话,倒没有过多的感受,这些他早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看着宋今纾哭得梨花带雨,他只是思绪飘远,想到了一些往事。

片刻后,宋今纾似乎是哭累了,趴在桌子上没了声音,萧云湛诧异了片刻,偏过头去瞧她,发现这人竟是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了。

萧云湛盯着宋今纾熟睡的身影看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后他起身将宋今纾抱上床榻,替她盖好被褥。最后看了她一眼,床上熟睡的人因为哭过的缘故此刻眼眶有些红肿,脸上还是深深的潮红,嘴角微微下垂,倒有些可爱。

萧云湛微不可察地弯起唇角。

他转身大踏步离开房中。关上门后发现钟灵毓秀行完礼后有些焦急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想问宋今纾的情况。

“公主已经睡下,你们便进去好生服侍,收拾一下房间。”萧云湛吩咐完便下了台阶,高挑的身影立马就融入在了外面那股深墨色中。

钟灵毓秀得了命令后便快速地进入房中开始动作起来。

萧云湛走进书房,双手随意搭在书桌上,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宋今纾说过的话。

酒后吐真言。

“娘才生下来我就被人打死了。” “嫁给姐姐们都不想嫁的人。”

所以她每次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有些……讨好。一国公主若是这幅模样,只能是多年来养成的性格使然。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场春日宴就是永和帝为了把最小的宋今纾嫁出去的幌子。

圣旨下达之后,自己曾派人去打听过那位五公主。只晓得她生母微贱,而自己又不得宠爱,在宫中可谓是如履薄冰。不过这样的身份背景,倒很方便自己行事。

萧云湛深吸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眼睛,把双手叠握成拳抵在自己额前。

约摸一刻钟,有敲门声响起。

“进。”萧云湛放下手,将左手懒懒散散地搭在了自己的腿上。

进来的是解良。

解良半跪下行完礼后说道:“主子,今早传来消息,王昌已经拿到密信,方才已快马着人送了来。”说完他就双手将信捧到萧云湛面前。

萧云湛面色未改,缓缓接过那封信从头到尾快速扫过,眼神阴晴不定。

一阵疾风刮过似的声音,那封信在空中飘荡着,轻轻落到了地上。

“两年内平步青云,一直到坐上镇国将军的位置。”萧云湛攸而笑了一声,桃花眼弯弯,若此刻忽略他眼中的寒意,还真是一副勾人的好颜色。

“有趣。”萧云湛另一只手轻扣着桌面。

“让王昌接着找人。”

“是。”解良拱手道。

“主子,还有一事。卞冢山那边来信,说是已查清林骠买卖私盐一事。”解良从袖口中拿出小竹筒,恭敬地呈递上去。

萧云湛熟练地拿出信纸,上面将林骠买卖私盐的接头人,以及私盐来源和价格情况写得十分详尽。

“我那师傅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事无巨细。”萧云湛将那信纸烧毁,又开始轻轻敲打起了桌面。

“青州。”过了一会,萧云湛云淡风轻地又开口。

“有的。冯客卿前几日已来过信,信上说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将青州的地形全然摸清楚,说青州官府后山有一座矿山,极为隐蔽,想来是谁故意隐瞒。他有意查清此件事,就只等不日上任了。”

矿山?那么青州可是锻造兵器的好地方,若有人要私藏……难道是林骠?

萧云湛摇了摇头,林骠虽然胆大妄为买卖私盐,可根本没有能力将那么大一座矿山隐藏起来,到底会是谁呢……

“甚好,让他且等着,我自会想办法。你下去吧。”

“是。”解良转身离开。

萧云湛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头上的红木屋顶。烛火已经快要燃尽,照得屋顶有些昏暗,火光摇曳,倒映在屋顶上的火烛影子竟显出几分骇人来。

第二日。此刻已日上三竿,宋今纾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扶着头勉强坐起来,“钟灵,毓秀……”

外面随即便走进来两人。

“公主,您可算醒了。可觉着身体有不适?”毓秀扶着她下床,问道。

“只是有些头疼,昨日可发生了什么事?”宋今纾慢慢走向梳妆台。

“昨晚您喝得酩酊大醉,奴婢们劝您不住,便让人去唤了驸马爷来。”钟灵在一旁笑嘻嘻地回答。

宋今纾脚步停住,看向钟灵,“驸马?他来了我房间?”

“回公主,奴婢前脚差人去唤,后脚驸马就来了,进屋后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呢,还吩咐奴婢们进来照顾您。”钟灵讨巧地说道。

宋今纾点头,又抬脚继续走。

希望自己昨晚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做什么出格的事。毕竟自己酒量奇差,而且醒来也不记事,所以极少让自己纵酒。昨日赴宴后因为心情实在太过糟糕,所以让人拿来了自己珍藏的佳人酿。

佳人酿?

想到这,她回头扫了一眼房间,那佳人酿的酒坛正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桌子干干净净,丝毫显不出昨日的狼藉。

“钟灵,把那坛酒收下吧,以后我再要喝也不准给我了。”宋今纾回过头吩咐道。

“公主……那坛子已经空了。”钟灵有些犹豫地回答。

空了?!自己竟然这么……豪爽。

“唉,罢了。我再找时间酿便是。”

目光转到床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掉在了那里……

“萧云湛!”

萧云湛正站在门口准备出门,转头看见宋今纾提着衣裙朝自己小跑而来。

“这是你的玉佩吧,今早我在我的床边发现的。”宋今纾微微喘着气道。

萧云湛有些惊讶地接过玉佩,“多谢。”

这是他母亲的遗物,萧云湛今早找了它很久,原来是落在了宋今纾床边。

“我每每喝醉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所以昨日如有失态或者冒犯了你,还请见谅。”宋今纾有些歉意地开口。

难怪她连名带姓喊自己,竟是浑然忘了昨晚自己说的话。

不过也无所谓。

萧云湛点了点头,说了句“无妨”便转身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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