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摄梦坠

俞长宣握剑多年,指腹有茧子,蘸了胭脂搓去戚止胤的唇上,两头干燥撞在一块儿,滑动时带着点滞涩。

戚止胤几乎僵住,身上薄薄的肌肉此刻皆绷得紧实。

时值深冬,本不易感到燥热,可不知为何,俞长宣不过在他唇上搓了俩下,他就觉得两瓣唇肉像是在烧。

“够了。”戚止胤撇头回避。

俞长宣这会儿倒很会看眼色,他见好就收,飞快地搁下了胭脂盒。

恰于此时,那赵爷自祠堂外冒进个脑袋,催促屋内人向外走。

俞长宣还没来得及消化从戚止胤唇上琢磨出来的东西,唯能将指腹往胭脂盒一戳,再往嘴上一抹,便算上好了妆。

不曾想俞长宣本是无意之举,戚止胤却惦记得差些闷出火气。

眼下戚止胤仍紧张着,见俞长宣一身轻似的起身,便不由自主地把唇抿住,眼神幽怨地看过去。

他暗暗地想,那俞长宣分明衣着煊赫,却怎么是这样个青楼做派?

又想,那长指才摸过他的唇,俞长宣怎么也不擦擦,就往自个儿唇上摸?脏也不脏?

俞长宣哪知那少年人年纪轻轻的,心里头竟能塞这般多的东西,他也半分记不得自己适才抹胭脂用了哪根指头,单单留心着赵爷的行径,随着众人出门。

他身量颀长,此时身旁除了戚止胤这还没发力摸天长的十四少年,余下孩童皆不及他胸膛高。

他在行伍间走,活似冒头待剪的一根长草,既瞩目,也刺目。

俞长宣倒挺从容。

讲堂盖在一个荒僻角落,推门向里,便见一个几乎占据大半屋子的讲坛,底盘呈殷红色,八卦式样,周遭分布着不少矮石墩子。

讲坛与墩子之间有些落差,需沿一道石阶上走,顶端有个圆盘,搁着个蒲团,此时正坐着那夫子打扮的解水枫。

解水枫掌下压着本儒书,看得入迷,连一眼也不屑于给俞长宣分。

赵爷摇铃,要众人各择一墩子跪坐,然而俞长宣才随众人一道跪下,眼角便觑着一截绿衣摆。

——戚鸣绿来了。

那戚鸣绿依旧配着面具,祂先是同解水枫问候,后来转向俞长宣看了许久,才扬起下巴问赵爷:“他是?”

赵爷拱手就答:“回山长,他就是一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修士,小人试过他的脉,那灵力微乎其微!小人原想放他走的,又忧心这人出去要招来仙家蝇头,亦或者平白找麻烦云云,没法子,只好留他下来。若是您与解先生不喜欢,小人把他料理一番,留给阿禾填填肚子也是顶好的。”

戚鸣绿听了那番话,冷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周全。”

不曾想赵爷竟把那讽言当了夸奖,连连称谢。

俞长宣在心底叹了声,他倒是真心想夸赵爷的,竟能把想吃人肉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甚至不惜拉上已死的同僚作戏。

听赵爷说完那试脉的话,戚鸣绿便放下戒备似的挪开了脸。

然而他的右手漫不经心地耷在刀柄处,指骨凸出,分明是握紧待拔模样。

刀临出鞘,俞长宣只僵跪着,不露丝毫破绽。

他身后那戚止胤估摸也察觉了戚鸣绿的杀意,吐息愈发地重。

倏地,刀光一闪,那把血色萦绕的鬼刀就要飞向俞长宣。

不料讲坛上那解水枫眼也不抬,指尖拈着书页,懒道:“姓戚的,我今日不欲讲学,你放我回去。”

戚鸣绿一愣,欣喜半露,他匆匆压刀回鞘,说:“先生所愿,鸣绿定竭力满足……”他顿了顿,贪看几下解水枫的脸色,“可此事,鸣绿不能应下。”

听了这话,俞长宣更觉得那二人的关系扑朔迷离起来——戚鸣绿蒙冤受害,屈腰卑微;那罪不可赦的解水枫却是张扬嚣张。

天地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正思索着,那解水枫惊然拍案而起,裂纹蓦然攀上了桌,他道:“我管你应不应!你自唱独角戏去吧!”说罢,他甩袖便走。

那戚鸣绿也不急着挽留解水枫,只在他身后朗朗一笑:“先生若是踏下讲坛一步,我杀五人。两步,我杀十人。若是三步,我便把这里的人儿通通杀尽!”

解水枫听着那赤.裸裸的威胁,将要落去讲坛之下的足尖复又抬回阶上。

可很快,解水枫就出声道:“你若喜欢,便尽杀了吧,莫要累着了。”

好一个爽快的“尽杀”!

俞长宣几近要把唇抿出笑来,解水枫屡次三番扮恶人,可这违心话甫一脱口,他的瞳孔都在痛苦地颤!

俞长宣却有些可惜起来。

因为不论解水枫如何固守本心善心,他已打定主意要杀他。

那么他还不如变成个完完全全的腌臜人儿,被虫自心口便蛀烂!

堂内寂寂,俞长宣默声听着解水枫足尖落下的嗒嗒声响,在那声音在身侧响起时,陡然抻直了手臂,将他拦下。

“四弟,你要去哪儿?”

那话如惊雷横出,打了戚鸣绿个措手不及。

俞长宣不肯放过一个作弄人儿的时机,那话分明是同解水枫说的,双眼却露骨地紧盯着戚鸣绿。

不待戚鸣绿有所反应,俞长宣的臂弯已然锁住了解水枫的喉,一把短匕正正戳去他的下颌上。

那短匕眼熟得紧,旁观的赵爷心一晃,双手忙上下把衣裳一摸,才发觉随身携带的那把短匕不翼而飞。

他气急败坏,冲俞长宣嚷道:“你这小偷——!”

“嗳。”俞长宣爽快应下,“爷,这‘小偷’二字说得实在太好了,比什么笑面夜叉,什么邪门歪道,什么妖人来得更亲切朴实不说。‘偷’一字,‘人’字旁边一个‘俞’,恰巧鄙姓‘俞’,简直是莫大的缘分!”

那赵爷见俞长宣疯言疯语无穷尽,还要骂,先给一阵妖风掀倒在地。

原来是那戚鸣绿拔了鬼刀。

赵爷摔得身子骨火辣辣地疼,也不敢揉,只一边点头,一边屁滚尿流地滚去了角落,铃铛也给抛下了。

俞长宣直勾勾瞧着那异色面具,能感受到之后射出了两道狠戾的目光。

“‘俞’姓,”戚鸣绿说:“我没认错,你果然是俞长宣。”

俞长宣不置可否,但问:“不知山长为?”

戚鸣绿避而不答:“放了先生,否则我杀尽这些孩童!”说着,他信手掐住了手边孩子的颈子。

俞长宣照旧不羁:“您要同鄙人比试比试是您杀死这满堂童子快,还是鄙人杀死解水枫快么?可是鄙人与这些个童子毫不沾亲带故,您却像是对鄙人这师弟情深意切啊……”

“把刀归鞘。”俞长宣见那人无动于衷,先是笑,再是叹声,“鄙人一个没本事的,上山野游,不巧撞见您这般恶鬼,差些吓死了……这不,就连手都发起抖来……哎,割破了!”

刀尖嵌入解水枫的颈子,又像是剜了剜似的,勾出一段血丝,黏在刀上被拖得老长。

俞长宣拿拇指揩掉解水枫颈子上的那点血迹:“对不住啊,失手,失手!”

面对这样的挑衅,解水枫不曾泄出半声哀嚎,戚鸣绿倒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这刀割的是他的肉。

俞长宣于是嘲弄起来:“山长,颤儿哆嗦的,难不成是怕了?”

戚止胤立在他身后,捏着把汗。

他不久前才问过俞长宣,那人分明说他没本事同那恶鬼硬抗的,眼下却又这样放诞行事,莫不是失心疯了!

他急得心慌,却又怕叫那戚鸣绿瞧出来他与俞长宣乃为同路人,助力不成反成累赘,只好忍耐着,装个半魂人。

不料俞长宣点了解水枫身上几处定身穴后,竟猛一回身,将那人和刀一道推给了戚止胤。

戚止胤勉强将那人扶住,没出声,眼里却盛满了不解。

俞长宣并不同戚止胤解释什么,只在几息间,咬腕凝血,铸造长长一把血刀,一个箭步便冲向那恶鬼!

戚鸣绿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一动不动。

俞长宣不顾他使诈与否,执刀猛力一劈。

轰——

那刀方触及戚鸣绿的颈子,便訇然炸开一抹金光,一时间,俞长宣通身骨骼都仿若崩裂。

俞长宣那对灰瞳子骤然缩起,是【仙锢】!

【《仙家百律令》其七仙锢:凡仙者,无能杀仙,蔑视此令者必遭同力反噬。】

这戚鸣绿不是鬼,是仙!

俞长宣五脏六腑都在嚎着疼,他浑然不晓般,只将旧忆中的仙人脸孔挨个择出来,仔细辨认。

那些个神仙面容在俞长宣脑海中如烛火明灭,闪了又闪。末了,一喜佩青绿面具的仙人浮现在他眼前。

俞长宣终于记起,七万年前这五州有三仙飞升。除却他与他二师兄,还有一位晚辈,乃是堕鬼后再飞升的鬼仙。

那位的名姓是……

俞长宣眼尾渗出红艳艳的两行血,他却在那血间弯出两道笑弧:“你乃西北鬼仙尊‘戚木风’,对不对?”

讲堂之外,尸童嚎叫声此起彼伏,他们虽相距不过几步,却仍需用心辨认对方的话语。

混乱之中,戚木风恭谨冲他施礼:“国师大人竟记得晚辈这小仙,实在叫晚辈受宠若惊。”

俞长宣瞧着那人,突地笑了。

大事不妙啊大事不妙。

鬼仙无庙,常居人间,若无天道诏令不可私登天庭,乃仙人之中至贱。祂们靠指引鬼魂入地府积功德,虽叫众仙所不齿,法力却不在寻常天仙之下。

如今他略略一看,这戚木风的功力应至五重天,这已很麻烦,何况鬼仙居处常布有阵法,会极大削弱天仙法力。

更糟的是,眼下他那把仙剑不在身侧,且由于仙锢的缘故,他没法凭法力压制戚木风。

俞长宣并不沮丧,只退回戚止胤身侧,搂过那动弹不得的解水枫,托住他的下颌拧向戚木风:“我这人小肚鸡肠,又怕孤单。若要下黄泉,势必要拉人作陪……不如就择了我这好师弟?”

戚木风许是动了怒,手中刀移时之间已叫他摧折:“你想要什么?”

“唔……要什么好呢?”

俞长宣明白那戚鸣绿绝不可能自刎谢罪,也知那戚木风在暗召尸童前来,待到这讲堂被尸童围堵,他们终要落个鱼死网破下场。

这该如何是好?

俞长宣搓了搓手中血刀粗糙的刀柄。

他知鬼仙无魄有魂,且这一魂,分作仙半魂与鬼半魂。寻常,诸鬼仙为免于湮灭,通常会将鬼半魂附着于珍重的某物之上,身上仅留仙半魂,因而鲜少沾染鬼气。

——戚木风便是如此。

只是他对戚木风的过往毫不知情,要找到那玩意儿绝非易事,为此,他还需想法子拖住戚木风!

“四牢符或许可行……”俞长宣呢喃。

那四牢符可囚人鬼仙魔,虽说会因画符者灵力强弱,而导致效用有所不同。但就凭司殷宗二人的功力,困住这戚木风少半时辰,亦是不在话下。

先前他已同敬黎约好要在讲堂会合,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那二人了!

而顷,这学堂的门遭人临门一脚蹬了开。

“天杀的王八犊子!外头尸童咋都往这儿来……”敬黎怨声连天,身上宗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话说到一半,愣住了,“这是什么个情况?”

俞长宣斜眼一瞧,见褚溶月完好无损地跟在敬黎身后,冲他点了个头,才道:“二位可懂得绘制四牢符?”

褚溶月面露为难:“会的。只是符纸数量不多,恐怕不足以制住这满窟尸童。”

“够用了,画一张,掷过来。”

褚溶月不敢犹豫,忙咬破指头,以血代墨,在符纸上走龙蛇。

他本事硬,符箓绘成不过须臾工夫,方成,便急急给俞长宣抛去。

俞长宣头也不回,以二指夹住身后飞来的一张符箓,又勾手扯下发带。

青丝如瀑,发比亮缎,浇下来,少许搭在解水枫身上,令那人不自觉地吞咽了口唾沫。

戚止胤很不满意那解水枫,处处挑着刺儿:“悠着点儿,喉结若往刀尖上撞,叫你流血死了,也全都赖你。”

解水枫就笑:“师侄真是细心。”

俞长宣倒不理会他二人之间针锋,自顾念上一段咒,扬手将符纸紧紧嵌入发带之中,旋即将那发带卷成团儿掷去戚木风脚边,说:“好木风,拿这玩意将你双手捆住吧。”

他见戚木风似乎没有反应,不由分说便又在解水枫颈子上划了一刀。解水枫装着吃痛模样,缩了缩身子。

戚木风见状就屈服了,他垂手负于身后,操纵那粗制滥造的捆鬼布绕住双手,说:“俞长宣,你困得我一时,困不了一世,我皮囊之上布有腐阵,刀枪剑戟无能近我身,纵使你假借他人之手,你也杀不了我!”

“那咱们走着瞧吧。”俞长宣瞟看司殷宗二人,“二位小仙师,劳烦将这恶鬼押去隔壁屋子里,我还有话要同解先生说。”

“是。”敬黎摩拳擦掌,因着头一回出山便抓到个大凶而兴奋不已。

褚溶月不知俞长宣本事如何,虽觉得留俞长宣一人在此有些不大周全,却也明白眼下值得忌惮的恰是那恶鬼戚木风,也就无甚异议。

俞长宣说罢又推推戚止胤:“阿胤,你也一道去吧。”

戚止胤自是很不情愿。

他总觉得那解水枫与俞长宣眉来眼去的,不知在干什么恶心勾当,自然不肯走。

敬黎要野蛮些,拳头腿地伺候着把他赶走了。

俞长宣捡了姚爷的铃铛,将那些个一魂童领去角落躺坐,又将讲堂的石门阖上,才回到解水枫身畔坐下来。

“你真是奇怪,挨了两刀还笑得出来。”俞长宣看着他说。

解水枫就收敛了笑意:“唉,都怪三哥你彼时连个送别礼也舍不得给。这不,叫我空空记挂着,把憾写了那么长,直写到今朝。”

俞长宣倒摆出个凄楚神情:“那我当年还真是做对了,不然眼下你只怕都忘了我是谁。”

解水枫惨然道:“忘?三哥,你知道我离开师门七万年,何时最欢喜么?”

“我不知。”

“在山里决定建杀神庙的时候。”解水枫认真地说,“我方得知山民要请杀神镇凶,便疯跑去拜,不料香还没在炉子里插稳,一个天雷就直直劈下来,将石像的手给轰断了!三哥你知道么,我彼时都来不及愧疚,我仅仅做着梦,想你会不会追究此事,下凡来见我。”

“我若下凡,只怕你眼下已死了。”

“我求之不得。”

俞长宣将刀背往他肩上敲:“我没工夫同你说笑。鬼仙常藏鬼半魂于物什里——你可知他有何珍视的宝贝?”

解水枫直言:“我不知道,”

“不该啊,你在这儿待了也有七万年了。”

“这石头城何其大,我能涉足之地却不过寝殿与讲堂,他要想避开我的眼藏东西,轻而易举。”解水枫眼里爬上点森冷,“我也不愿把心思搁在他身上。”

“这鬼仙分魂有讲究,必是祂们飞升时的身侧之物,你再仔细想想吧。”

解水枫思考一阵,还是说想不着。他自衣裳里取出一个吊坠:“三哥,你自个儿看罢。”

“这是什么?”

“解家传家宝法器‘摄梦坠’,能吸入佩戴者及其周遭人的旧忆,灌入灵力便能叫人重历旧时。”

“你看过么?”

“三哥,你待我未免太过残忍。”解水枫道,手将那摄梦坠从颈子上扯下来,放在掌心,摊去俞长宣眼前。

解水枫的身量比俞长宣高些,这会儿却因垂着头颅,比俞长宣矮上些许:“你看吧。这里头不仅有我和那狗东西的旧忆,还融了一人的。”

“何人?”

“鸣绿。”解水枫笃定地说,“不是那窃名的白眼狼,是解鸣绿。”

俞长宣攒眉,搁下了刀,轻轻将那摄梦坠接过来。

刹那间,视野便叫七万年前的青山所盈满。

感谢各位对长宣和阿胤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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