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司殷宗

嚓。

屋内独摇的一支烛叫俞长宣吹灭了,本就不算亮堂的屋子更一刹遁入阴晦。

敬黎摸黑进来,借着月光走去榻沿,冲俞长宣埋怨道:“怎么专挑我二人进屋时候灭灯?你寻茬儿么?”

俞长宣开口,口吻带着似有若无的倦懒,他答说:“阿胤恰睡下。”

敬黎视线便往旁挪了挪,只勉强看清一团鼓胀的褥子,咕哝道:“多大人了,还和师尊挤一张榻……嘶,这儿为何有腥味?”

俞长宣便提靴顶了顶脚边铜盆,言简意赅:“洗剑,带血的。”

敬黎应是想到什么,怔了一瞬便不再纠缠,嘟囔道:“成吧……我下楼拿俩铺地褥子上来。”

“可需得鄙人帮忙?”俞长宣才作势要起,便猝然微微跌坐回去。

恰巧这时褚溶月跟了上来,笑道:“不劳仙师,我俩来就行。”

待点头送走那司殷宗二人,俞长宣才微微掀起褥子。

只见其间戚止胤半敛晕目,动用手脚死死抱住他的左臂。戚止胤渴极一般,齿牙一寸寸深入他的臂肉,舌尖则将溢出的鲜血舔得干净。

俞长宣游刃有余地任他吸食,只待那人松了齿,便捧住他的脸,拿碗水怼去嘴前,要他漱口,之后就伤也不顾,栽去了枕上。

翌日一早,公鸡尚未啼鸣,先听得客栈外头几声刺耳马嘶声。

俞长宣成仙以后已不求眠,眯了不足一个时辰便起了,闻声只临窗笑,赚得楼下那靖公主一道白眼。

“还不走吗?”端木昀厉声。

“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俞长宣无法,只得将三位少年挨个捣醒,潦草收拾过行囊便走。

涉过那如临暖春的天酉城,再走过几片冷绿万顷的巨林,天就又下起雪来。

大雪中,敬黎的嘴巴依旧不得闲:“拜师大会是个要紧事,可如今司殷宗里那些个老头儿,哪个堪当我师?”

褚溶月抬手给踢雪乌骓拦雪,说:“你是眼高于顶了!”

敬黎浑似不闻,自顾自地气愤道:“还不如……还不如……”

后半截话还没来得及补上,那对狐狸目已露骨地斜去了俞长宣身上。

俞长宣眼何其尖,见他看,就含着笑迎上去。

那二人四目相对,落在戚止胤眼底就叫他曲解成了浓情蜜意,眉来眼去。

戚止胤清楚敬黎是为俞长宣的悍然功力所折服,可心里头仍是酝酿起一些微妙情绪。

何般情绪呢?他没细想,只道俞长宣城府深沉,料定他会出言婉拒。

不料才片刻,俞长宣便爽快笑道:“可以啊。”

那人、那人竟一口答应下来!!

戚止胤哑然了。

“什么可以?”褚溶月困惑。

“那话同我说的,你问什么!”敬黎一张脸涨红作了个熟柿子,又眺向俞长宣,“你可不许反悔!”

俞长宣不置可否。

敬黎当那是默许意思,心花怒放。

他大发慈悲地伸手捋过踢雪乌骓的鬃毛,笑道:“小畜生,待小爷我日后飞升成仙,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褚溶月莫名其妙,很紧张地盯着爱驴,说:“你脑壳坏啦?”

敬黎一点儿不恼,另一只手快活地勾住褚溶月的颈子,乐得直笑:“以后我成仙,自然也不会亏待少主您!”

戚止胤见他得意,平白生了一肚子闷气,便回头恨恨地横了俞长宣一眼,口不择言:“癞□□想吃天鹅肉!”

俞长宣“唔”了声,说:“敬小仙师倒也没□□那般其貌不扬。”

敬黎方才还笑,这会儿放开褚溶月和驴子,笑也散了,他茫然地看向戚止胤:“你骂我是□□?”

戚止胤扭扭脑袋把发顶雪花抖下来,冷哼:“你说是就是吧。”

四人连赶了七日的路,时而御剑乘舟,时而赁马租驴,终于登上了司殷宗所在的麒麟山。

山高,他们一行人自午时爬至夕落,总算见着一道精雕细琢的白石门。

石门正中,是一块落了雪的巨匾,嵌着“司殷宗”三字。

山门前无人把守,俞长宣伸掌轻轻一探,却如叫人拿船桨拨开的一汪水。

果然有结界。

俞长宣回头看向褚溶月:“褚少主,这?”

褚溶月只得歉疚道:“当初在那鬼窟,我身上就连入宗玉符都给那阿禾夺了去,眼下也没法入此结界。”

那师徒二人便齐齐去瞥敬黎。

敬黎就将氅衣敞了敞,理直气壮道:“要符没有,要命一条,那些丁零当啷的劣玉还妄想要我随身携着么?”

俞长宣耸肩:“在这儿嚎两嗓子会有用么?”

“有用才怪了!”山风刮过来,给敬黎冻得直跺脚,“近来隔三岔五便有人上山闹事,为图个清静,掌门着意在这儿刻了削音咒,纵使喊破嗓子里头人也听不着的!”

俞长宣便问:“若合力强闯呢?”

“仙师慎重,这结界可是会吃人的!”褚溶月忧心忡忡模样,“虽说晚辈千不该万不该说出那般不敬之言……但……就凭我们四人的本事,断无可能破此结界……”

“那该怎么办,等寒风冻死你我?”戚止胤淡道。

褚溶月嗫嚅:“明日一早,便会有人出界扫山阶的,或许……”

俞长宣抬手要褚溶月打住,眸光将那搓着手的敬黎一笼,意有所指:“天寒地冻,只怕并非人人皆熬得住。”

说罢,他移去目光,睨视结界一处良久,隐隐察觉到那地儿有些不对。

可这结界隔绝内景,就算里头真有什么,他也瞧不着,却还是试探着将手贴去那地儿,哪知登时便如熨帖上了一层暖意。

那是人的体温。

俞长宣的桃花目陡然一眯——来角儿了。

倏地,就在他手掌所覆之处,探出一只古铜色的大手,分外狎昵地扣住了他的。

双掌贴紧,俞长宣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手上弓茧刀疤,厚得硌人。

片刻,只听长笑迸裂:“好容易生了张催人犯桃花煞的好脸儿,却怎么想不开,跑这儿来送死?”

话音甫落,一阵骇人掌风就将俞长宣却至十步开外,方才与那人相贴的掌纹中霎时渗满鲜血。

雪路格外湿滑,俞长宣仍在后退,他拔出朝岚往地上猛一捅,才得以堪堪停在戚止胤身畔。

男人自结界里踱出,冷淡地拿眼扫过褚溶月和敬黎。

“三爷!”

“褚掌门!!”

褚溶月与敬黎纷纷朝那男人拥去,却相继吃了那男人的眼刀,只很快就被结界里踱出的一胖一瘦俩长老扣了住。

俞长宣勉强直起身子,没去看那男人的脸,先一把将戚止胤掼到了身后。

“你还是个良师!”那男人嗤笑,他脚程极快,一个眼错不见便闪到了俞长宣的身前,道,“老子乃司殷宗第一千八百八十八代掌门褚天纵,你二人又是谁?!”

俞长宣垂着眼,沉静答道:“散修俞长宣及爱徒戚止胤不请自来,还望贵宗多多担待。”

褚天纵伸指“啪啪”在他面上拍了两下:“美郎君,你要我们担待?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司殷宗乃邪魔共犯,你往屎盆子里钻究竟出于何意?”

邪魔共犯?

俞长宣虽不知这一茬,却是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将那褚天纵打量回去。

——这褚天纵生得一对凶横如虎的眸子与刀眉,髯胡如灌木,更一身不入流的莽气,同那少主褚溶月简直是两模两样。

俞长宣就直视那双威压逼人的眼,答说:“乱世难觅安巢。”

褚天纵依旧端量着他,粗指从他面颊上移开后,又拨弦似的拨动他耳上玉铛,直将他薄薄的耳垂扯动:“男人耳朵上戴俩玉铛,枉你生得端庄,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莫不是山下那花楼里卖身子的?”

俞长宣温善一笑:“穷乡僻壤女儿稀,鄙人幼时曾叫村中人推去扮过一两回观音。”

褚天纵眼中登即闪了不怀好意的芒,大手没入俞长宣大氅领处的白狐毛中,捻了又捻:“我们宗门穷得啃草根,难供你当小菩萨,我看你还是寻个贵府落脚吧。”

戚止胤一听这话就恼了,俞长宣却把他拦定,坚持道:“还望掌门收留。”

褚天纵似是给他缠得烦了,恶声恶气地冲俞长宣摊开一掌:“放上来。”

说着,视线往俞长宣腕上耷了耷。

俞长宣微微一哂,照做了。

不料那褚天纵才摸上他的穴位,便吃了一惊,问:“你修仙几年了?”

俞长宣便答:“十余年。”

“十余年?”褚天纵哈地一笑。

敬黎和戚止胤皆以为那人要道俞长宣本事通天,谁曾想那褚天纵颇嫌恶地把手甩了甩,道:“你修仙十余年,就修成个不晓得育灵存灵的弱雏儿?”

“怎……怎么可能!”敬黎诧吼,只猛一蹲身,灵活地自瘦长老的臂下钻逃过来,不死心般摸上俞长宣的灵穴。

果然枯井一般!

他于是怔怔推开一步,呢喃:“不该啊……”

“哪有什么不该!”褚天纵捞过敬黎,继而转手搡了俞长宣一把,“你走吧,老子可没闲情逸致教一个这般大的男人修……”

“掌门,”俞长宣截住褚天纵的话,将戚止胤推上前去,“鄙人无能,爱徒则不然。他天生仙骨,乃修道奇才,不出十年便能飞升成仙。”

一听这话,众人无不朝俞长宣飞去个惊异的眼风,就连戚止胤也同样讶然。

褚天纵当即将敬黎推去一边,欺身上前,长臂一抻,便越过俞长宣攥住了戚止胤。

他指尖上劲,点过戚止胤腕上两道灵脉,一时间如临江口,似有万千灵力滔滔涌来。

褚天纵不自禁滚了滚喉结:“好……好大一尊佛!”

褚天纵勉力平复下欣喜,只像是找着什么美玉般摩挲着戚止胤的灵脉,也不抬眼去看俞长宣:“我勉为其难收了这仙骨小子,你识趣点,自个儿走吧。”

俞长宣摇头,将戚止胤的衣襟微微扯下,露出那鸦青色的契印:“他身上这师徒契,非我身死不能除,掌门若有心留他,则必留我。”

“你倒是提醒我了!”褚天纵的眸光顿作黑沉,他左足略略后撤,继而施力迅疾前冲,挥刀砍向俞长宣,“你若死了,他就解脱了!”

刀影如云雾在缠,可俞长宣步伐轻巧,无不轻易避了开。

然而,那褚天纵远非君子,只见他视线陡然一转,连带着身子也扭转向后,刀尖遽然飞向了戚止胤!

那刀极快,几乎看不清影子。

戚止胤反应再敏锐,也躲闪不及。

眼看那刀身虚影就要劈砍而下,这山门前诸人无不屏住呼吸,悬起心,呼啸风雪也似是停了。

滴答——

只听一道弱响,那白刃竟给俞长宣赤手接下!

举座哗然,艳丽的血则缓静地砸去戚止胤那张煞白面容上,一滴,又一滴。

见戚止胤瞳子滞住,俞长宣只笑:“哎呀,红梅开去白雪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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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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