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细作

夜风透凉,木窗紧闭。

少年一手扶在身侧的树干上,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缓缓眨了下眼,似乎还在试图接受自己被关在窗外这个事实。

“躲我?”他喃喃道,黝黑的眼眸看着木窗的纹路,“为什么?”

屋内有轻微的脚步声,很快,屋下的门被推开,廷听提着青色的裙摆小跑着过来。

哦,原来是去开门了。

池子霁立即理解了一切,一跃而下,轻巧落地。

“池师兄。”廷听来到池子霁的面前,扬起乖巧的笑容,实则心有余悸,只感觉刚刚的窒息感还未曾散去。

她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啊?!

人当三思而后行,幸好她这回还能走正门来补救。

廷听确实没想到池子霁会来找她,还是在夜晚的缭音峰,明明她刚在众人面前拂了池子霁的面子。

“你误会了?”池子霁一下子察觉到廷听有些拘谨,眼尾轻扬,调侃道,“我并非那等心地狭隘之辈,你早便与我说了你想拜入音修门下,只是我仍不死心而已。并非你之过,你紧张些什么?”

廷听攒起的手指松开,她看着池子霁轻松的笑意,心里的纠结缓缓消失。

不知为何,在入门大典拉开的距离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被迅速填平,就好像池子霁只不过是个会推开窗,想拉着师妹出门踏青游玩的少年而已。

廷听确实惧怕高高在上之人弹指间便能搅浑别人的命运,经历过的人更能理解其中的无力。

她此时站在太华宫,就是最好的证明。

“池师兄。”廷听抬起眼,直视着池子霁,“可以教我习剑吗?”

她心底贪心,既不放弃音修之门,又觊觎池子霁的修行之法。

池子霁回望着廷听的双眼,从中清晰看到了野心的火光,嘴角不由得扬起,好似听到了世间最奇妙的音律。

他之前虽那般说,但教不教,如何教,这里面大有可操控的地方。

而他不会在没有必要、毫无期待的存在身上耗费时间。

而今日池子霁主动来寻廷听,便是他得出的答案。

“当然。”池子霁随手接住旁边树上飘落的桃花,灵力浸染,花浮现光华如荧灯,放到廷听的手背上,“师兄已经答应过你了。”

廷听这才想起来,在试炼秘境中她误解池子霁身份,在河流里艰难捞鱼的时候,他就答应过她了。

池子霁记到现在,夜里来询她,她竟还猜疑他。

廷听本就对池子霁含利用之心,这下心中一下子多了些内疚。

池子霁挺好说话的,也不像传言中那般“毫无人性”“凶神恶煞”吧?

“天色已晚,平日你若有闲暇可传讯于我,我带你去练剑。”池子霁望了望月色,“今日便罢了。”

池子霁一抬手,灵力似流水倾泻,一股脑点亮了向下的山路,整条路上如梦似幻,灿若繁星。

廷听跟着池子霁往传送阵的方向走,石阶上如同铺着一层桃花瓣地毯,两人缓缓走下。

树杈上的鸟儿看到廷听,刚想探头准备飞下,蓦然瞅到廷听身侧的池子霁,马上转头飞回了鸟巢之中缩着,一动不动。

“池师兄怎么知道我在缭音峰?”廷听问道。

“我今日听到你的琴声了。”池子霁步伐悠闲,神色洒脱。

廷听步子一顿,池子霁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细长的马尾在空中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疑惑地看着她。

“缭音峰上弹奏的音修数不胜数,池师兄怎么知道哪曲是我弹的?”廷听垂着眸,问出这话的时候明显透出迟疑。

理智告诉廷听,她其实不应该这样直接地问出口,这种客套话她听得多了。

一问出口,廷听就后悔了。

她其实和池子霁也没有很熟,也不过就在试炼中相处了那么一会儿,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质疑的口吻说话?!

廷听突然恨起了自己那无用的好强与不甘。

装作相安无事其实就好了不是吗?

“抱歉……”廷听深呼了口气,迅速收拾好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情绪,抬眼再看向池子霁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

“不一样的。”

池子霁直勾勾地望着廷听,眼底透着探寻,似乎想从她身上得到些答案,语气仍笃定,带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我听过许多音律,无论是凡间还是修真界,筵席还是战场上,曲能见人心。”

“在我眼中,听听师妹不一样,所以也很容易听出来。”

染着花香的风穿过廷听的发梢,压下她耳垂下意识升起的温度。

廷听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是个音修!这话哪个音修听了会心无波澜?!

“池师兄。”廷听平静无波地开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池子霁。

池子霁:“嗯?”

“就算你蓄意诱惑我,我也不会叛出师门的!”廷听斩钉截铁地说着,快步往前走去。

池子霁一怔,哈哈笑了几声,快步跑到廷听身侧和她一起走,随意道:“倒也是个办法,可惜师妹铁石心肠,一心向道,不吃这套。”

玩笑话成功打散了原本不太自在的氛围。

廷听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太华宫内虽安全,却也不乏各种阵法。”两人来到传送阵边,池子霁顺口叮嘱道,“夜间切忌在外逗留。”

传送阵光亮明灭,强烈的失重感涌现。

廷听紧跟着池子霁,来到了太华宫初入门弟子的庐舍门口。

这建筑呈四方,高似塔楼,壁上窗似若琉璃,无色透亮,每层楼有个中央大堂,周围是各个宿舍,大多三人一间。

“元婴之后便可自行在外开辟洞府。”池子霁侧头与廷听说道,目光却看向周围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景象,面露疑惑,“你先回去,我去看看是何事喧哗。”

“好。”廷听刚答应道,转头就已不见了池子霁的踪影。

好快!

廷听跟着玉牌的指引,走向自己所属的屋舍大堂,刚进门就觉喧嚣,四周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这个刚进门的新面孔上。

“她怎么这个点来?”

“这也太明显了吧?反而不太像细……”

廷听一听到怀疑的语气就惊觉不对,刚看过去就发现刚刚说话之人匆匆挪开视线。

她这才发现大堂内的气氛有些凝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背叛太华宫者,罪不可赦。”

大门被“啪”地打开,露出一张嫉恶如仇的脸,一个眼角带疤的青年走进来,他身长九尺有余,看起来身强力壮,手持带刺长鞭,那鞭尾呲啦一下甩在地上,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今日不在师尊身边的弟子立即前往执法堂。”

“若有嫌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有细作被发现了?!

廷听心中提起一口气,手搭在扶手上,稳住身形与气息,虽然心知今夜的动荡与她无关,但她同样身为细作,还是难免提心吊胆。

“这位音修倒是与其他人不同,刚刚才进来。”上方有人开口指认起来。

廷听迅速反应过来,有人想试图用她来转移执法堂的注意力?

她立即抬头,看向楼上说出这话的修士,她的动作同样引起了门口人的注意。

那双肃穆而威严的双眼紧盯着她,遽然开口。

“你,过来。”

“我今日一直在缭音峰。”廷听坦诚回话。

她是由池子霁带回来的,可所有人皆知她在之前的试炼与池子霁有所关联,一旦在众人面前牵扯出池子霁这个证人,就会显得很不清不白。

“毕仙子申时便离开了缭音峰,而你亥时才归来,谁能为你作证?”开口的是个青年。

廷听看着那人,迟疑了下。

他是谁?没印象。

“今年毕仙子只收了她一人作内门,也不代表只有她能行呢。”或许是廷听的表情惹怒了那青年,他暗骂了一声“目中无人”,“也不知道你哪里比得上师姐。”

“师姐心地善良,不似旁人,入个门都绞尽心机,弄出师门争抢的阵仗。”青年说着还瞥了廷听一眼。

这指桑骂槐的诋毁声竟让廷听有种回到长音阁时的熟悉感。

不管是哪里都有这样的妖魔鬼怪,真是让人心生亲切。

廷听扫了一眼,很快就将这人长相记在了心里。

“不必多言,和我去执法堂走一趟吧。”

廷听方才这一下犹豫在旁人眼中显得格外可疑,那壮汉瞥了廷听一眼,粗声粗气地嗤了声。

廷听被好几个人守着围在中间,带离了庐舍。

“执法堂不会污蔑任何一个无辜弟子。”廷听右侧的人轻描淡写地说,顺口抱怨。

“刚刚也是审个女弟子,她竟然在塑雕馆待了一整天,好在那有留影珠能证明她的清白。”

廷听看着壮汉的背影,突然和记忆对上。

他好像是入门大典时站在池子霁旁边的那个人?

池子霁那天一身红衣太过夺目,即便是修士超出常人的记忆力都很难把注意力挪开,把其他人的面孔一一记下。

“我能问一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人理廷听。

廷听这才放弃,乖乖地跟着他们走。

一路都是来去匆匆之声,仿佛在四处搜索着嫌犯,空气中凝聚着紧绷的硝烟味。

执法堂门外两根长石柱压地,左右栩栩如生的雕像赫然是獬豸与狴犴。

高堂明净,正方的房内两侧摆满了手持冷兵的肃穆雕像。

那魁梧壮汉坐上高堂,凶恶的眼神死死盯着站在下首的少女,旁边来的人道出他执法堂副堂主邹无忌的身份。

“你今日去了何处?做了些什么?速速坦诚招来!”

在邹无忌看来,此人行踪可疑,言语间踌躇,似心中有鬼。

现抓的细作已投入牢之中,这下又生擒一个,得来全不费工夫!

“缭音峰,毕仙子离去后便在藏书阁里阅谱。”廷听站在堂下开口,觉得这或许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人一旦被怀疑过一次,那潜意识里下次就不太容易被怀疑。

“可有人证物证?”

邹无忌手持惊堂木,吊梢眼一横,“午时之前的事我能与你师尊确认,之后呢?”

却不想旁边一个侍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在邹无忌的耳畔悄悄说道:“毕仙子冲过来了!”

怎么说曹操曹操到?

邹无忌一惊,看着堂下满脸无辜的廷听,讥讽道:“好哇,你的靠山来寻我算账了是吧?”

果不其然,远处上空飘来一个仙气袅袅的女声:“邹小豆丁!你拿我徒弟作甚?!”

邹无忌横眉怒目,“啪”的一下从桌案后站起身来。

只见那单薄的布料完全掩盖不住他膀大腰圆的身姿,乍一看甚至像一座小山,粗鲁震声:“不许叫我小豆丁!”

一个身影翩翩飘落在执法堂门口,银白的披帛如划过天际的星辰飞向堂内,在邹无忌的面前晃过。

不过转瞬,毕牧歌就闪身挡在了廷听的面前,将二人隔开。

那壮硕的人就和漏了气似的,眨眼之间,堂上坐着的人就变成了一个身长不过六尺的白净小少年。

“毕牧歌!你又解我的变化之术!你总这样我的威严何在?!”他涨红了脸,从椅子上跳下来,几步跑到毕牧歌面前,仰起头气势汹汹道:“我还会长的!”

毕牧歌怜悯地俯瞰着勉强到自己腰高的邹无忌,摇了摇头:“邹小豆丁,你已经结婴了。”

众所周知,修士结金丹后都生长缓慢,而人一旦到了元婴之后基本就不怎么长了。

所以邹长老的话语不过是人之常情的妄想。

邹无忌:“不要管我!”

他个子小,声音也脆生生的,长着一张娃娃脸,对比起之前的壮汉像是矮了好大一截,极容易被误以为是哪里来的小弟弟。

但既然能这般和毕牧歌讲话,廷听判断至少得是个百岁老人。

“要不是你这小徒弟太可疑了,我哪里会抓她。”邹无忌理直气壮地回嘴。

毕牧歌咄咄逼人:“哪儿可疑?看书看久了晚归就可疑了?”

“你能证明她一直在那儿吗?”邹无忌插着腰回怼,“万一她半路出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我能证明呀。”

场面蓦然一片死寂。

轻快中透着肆意的少年声从众人背后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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