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 里面的人掀开厚重的门帘走了出来。
顾宴生一边脸颊高高鼓起,被圆滚滚的金桔顶起一个小包包,看上去像是藏了粮食的小仓鼠。
敖渊盯着看了两眼, 手指不由搓了搓……有点想捏。
察觉到门帘打开, 顾宴生下意识抬起眼睛,和里面出来的那人正巧对上了。
是个病人。
这是顾宴生对敖灵璧的第一印象。
敖灵璧很瘦弱, 也很白,可那种白, 更像是经年累月被耗空身体后, 常年不见日光的病弱苍白, 气色也不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身形很高,却看上去懒懒散散的, 走路也颇为费劲,似乎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要不是那双如玉的眼神中总有抹不去的温润光芒,唇角也始终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顾宴生都要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可抛开这些, 敖灵璧即便是在久病之下, 也不难看出他曾经的模样是顶好看的,他是那种骨相就很美的人。
敖灵璧看见顾宴生的时刻, 显然也有些诧异。
只是那诧异掩藏的很好。
他靠在门边借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喘了口气才拱手说:“原来是七公子。”
顾宴生眨眨眼, 把金桔顶到了另一边的脸颊,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
敖灵璧又的看了看敖渊,显然不太明白, 他究竟是怎么和顾宴生又搅到了一起去——明明几年前,这两人可以说是水火不相容,敖渊甚至恨他恨到想饮其血,食其肉的地步。
如今却……
敖渊正目不转睛的……帮顾宴生剥着瓜子壳。
任劳任怨,且十分高兴,像是在完成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敖灵璧沉沉的笑了起来。
造化果然弄人的很。
他低声说:“看来传言非虚,九弟这一趟,倒是真的收获颇丰。”
敖渊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心剥完的瓜子仁放到那张帕子上,说道:“这么大张旗鼓引我过来,究竟所谓何事。”
他前脚才刚回府,敖灵璧的人就找上了洪伯,请他过府一叙。
敖灵璧脸上笑意不减,却没说什么。
顾宴生咬破了嘴巴里的金桔,汁液溅出,有些酸酸甜甜。
他主动起身,把瓜子仁包好,说道:“我来的路上看到院子里有养的白鸽,我能去看看吗?”
敖灵璧轻笑一声,扬声喊来了个侍女,吩咐说:“跟着七公子去后院瞧瞧那些鸽子,别让闲杂人等扰了兴致。”
侍女波澜不惊的应了一声,带着顾宴生离开。
*
主人住所周遭已经被清空,太医发了话,说七皇子要静养,不宜会客,因此往来的大臣们,大多也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前厅攀谈,鲜少能有进到后院的。
敖灵璧又咳了两声,大喇喇的坐在刚才顾宴生坐的位置上,温声说:“这次瞧着顾相家这位小公子,却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敖渊撩起眼皮看他。
敖灵璧终于来了点精神,“洪伯说你头颅受损失忆了,可是当真?”
敖渊这次终于应了一声,皱了皱眉说:“记忆的确有损,但大多数……都还记得。”
这些日子以来,甚至记忆也恢复了不少,可唯独是关于顾宴生的,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更多。
洪管家送到他书房的那些卷宗和文书他也都看了一个遍——先前的五年间,顾宴生所作所为,可谓相当的阴狠毒辣。
顾相一脉支持太子,他为了讨父亲和太子欢欣,便帮太子做尽了毒事,诛杀前朝官员,污蔑、陷害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干净老辣,一时之间,太子和左相的势力之大,几乎影响了整个朝局,对皇位更是势在必得。
可那文书上的人……不是他所熟悉的,这个活生生站在他身边的人。
那不是顾宴生。
“如果不是鬼神之说太过虚妄荒唐,我都要怀疑,那五年间的顾七是让鬼上身了。”敖灵璧笑了两声,出神说道:“你不记得他了,可我还记得。他现在,不光性情大变,就连模样都和从前……不太相似了。”
敖渊望着他,“这话从何说起?”
“像是……变年轻了?”
敖灵璧停了停说,“时间太久,我也不太记得清了。只是现在的顾宴生,模样倒和五年前如出一辙,就像是……返老还童了一样。”
“父皇近日丹药也越吃越多,看见顾七这样子,说不定能有什么研究。那群男男女女整天都在想方设法的折腾自己的那张脸,顾七顶着这张脸进宫走一圈,多的是人想问他有什么保养的法子。”
“……”敖渊沉默了一阵子,“不必。”
话说到这,敖灵璧耸耸肩,也就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捻起杯子,看着上面缥缈的烟气,说起了正事,轻声说道:“前些时候,你不在京城。老大年初大病了一场,被父皇解除了禁闭,留在宫内修养,几次都听说是哭着出来的。太医院的人不敢明言老大命不久矣,只说是伤了根本,需要调理,可我去瞧过几眼……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比起你如何?”敖渊淡淡道。
敖灵璧嗤笑一声,懒洋洋的阖上眼睛,慢悠悠的说:“不才还能活个几年,老大怕是不定能熬到明年冬天。”
“知道了。”敖渊站起身,弹了弹身上的衣服,起身不经意间说道:“老八今日也来?”
敖灵璧唇角抽了抽,提起老八这两个字,顿时觉得头大,捂着脑仁儿说:“来,他说要来——他早前一月就说今日要来瞧我。”
敖渊抿抿唇角,“他倒是未卜先知,能猜到你今日会病。”
敖灵璧没用什么力气摆摆手,无语道:“他每年从军营回来,不都是要先嚷嚷着要来看我死没死。一年嚎那么个五六次,总能有一两次碰上,我这毛病你也知道,逢年过节和换季必定卧床休养……”
说到最后,敖灵璧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我听闻父皇登基之时,曾请高人批言,说他这一生子嗣不多,且亲缘淡薄……就连老八这性子的人,都和他不亲近,他最宠爱的大皇子毒害亲生兄弟、同后妃通.奸,力排众议亲自扶持的太子更处心积虑想让他早死,其余几个兄弟,也对他不多尊敬,这个皇帝当得……”
敖渊静静地听着,却没再多言。
皇室本就没什么亲情可言。
敖灵璧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得有些飘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为久远的事,说:“先皇后还在时,咱们兄弟几个闹归闹、斗归斗,可从没动过将其置于死地的想法……”
“七哥。”敖渊站起身,敛着眸子,“慎言。”
敖灵璧低沉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摆摆手说:“大约是这几日闷的昏了头了——你自行出去吧,我随后去寻你,外头那污糟糟一堆人,我看着也头疼,早点散了也好。”
*
顾宴生出门之后,当真就捧着自己那一把瓜子去了后院。
他也没撒谎,后院的确有很多只鸽子,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正在饲养,应该是用来传信的信鸽。
只不过天寒,大多数鸽子都没什么精神的在聚堆取暖,并不是太有活力的样子。
顾宴生好奇又喜欢,抓了一只放在手心里捧着看,觉得它很像是从前经常落在自己病房窗户上的那只大肥鸟。
然后顾宴生戳了戳它的肚子。
小鸽子浑身一激灵,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原地蹦了蹦,却没有逃开,还在眼馋顾宴生手心的瓜子仁。
“喂!那边那个——”一个声音响起,顾宴生抬起头看去,正巧看到了在不远处墙上站着的一个人。
那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几岁,耳朵上居然打了一排的骨钉,长相也显得稚嫩,正面色不善的盯着他看。
顾宴生把小鸽子放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在喊我吗?”
“废话!”
后面的侍女和院子里伺候鸽子的老伯同时行礼,“见过八王爷。”
八王爷敖武。
是敖渊的八哥。
顾宴生获得了一个新的词条,眨眨眼说:“你是卡在房顶上了吗?”
被人一语拆穿,嗷武当下气的整张脸通红,愤怒的抓起房梁上一个瓦片砸了下去。
瓦片砸到顾宴生脚边被弹开,成了破碎的碎片,“还不快找人把小爷放下去!老七这死病秧子,成天不做点人事儿,就知道想法子对付我!”
下人这才忙不迭去搬了提子,将房顶上挂着不上不下的人给小心翼翼的扶了下去。
顾宴生这才看到了敖武的正脸。
当今圣上以武治国,身强体壮,只可惜身体强壮好像和那事儿没什么必然联系。因为他生出来的皇子实在不算多——不算夭折的,成功活到现在的,也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大皇子敖瑞、太子敖庆、七皇子敖灵璧、八皇子敖武,和九皇子敖渊。
其中敖武和敖渊是长得最像皇帝的。
但是敖渊天生一双碧眼,在整个皇宫都算是异端,加上出生那年又逢天灾**,先皇后也因病故去,因此很不受皇帝喜爱。
敖武则不同,他出生那年举国丰收,又赶上皇帝四十寿诞,百姓安居乐业,且征战连连获捷,加上天生力大无穷,军营里也是小有名气,虽然比不得敖渊用兵如神,可威信也还是很大,皇帝对这个儿子很是喜爱。
这是顾宴生在看到敖武本人前的想法。
事实上看来,敖武更像是一个力气巨大,可却没什么脑子的铁憨憨。
铁憨憨刚一落地,就怒气冲冲的朝着顾宴生冲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撸着袖子,骂骂咧咧的说:“你又是哪个?我九弟带进来的那小白脸儿?就你也胆敢笑话本王,本王什么时候卡房顶了?本王那是在看风景——!”
顾宴生双眼黝黑水润,站在那没动,也没有要躲开的模样。
看上去就很理直气壮。
敖武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还有就是,从来都不对弱者动手。
虽然顾宴生不觉得他是个弱者……
但是他肯定是打不过敖武的。
敖武就连胳膊都快要比他大腿粗了。
果然,敖武冲了两步之后,走到了顾宴生近前,居然停下了。
顾宴生眨了眨眼,这时候才说,“我没有笑话你。”
我就是单纯的想看看戏。
敖武最喜欢干的,就是在休息的时候翻敖灵璧家院子。
但是敖灵璧家院子围墙就是防着敖武翻而特意改过的,所有的墙头上都加了碎瓦片——竖着朝上,还都特别锋利。
听顾宴生这么说,敖武脸上怒容一平,仔仔细细的盯着顾宴生看了会儿,眼睛有点看得呆了。
他脸诡异的红了红,没过一会儿,却又拉下唇角,恶声恶气的说:“爷怎么觉着好像在哪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报上来给爷听听。”
顾宴生听到这话,才又慢吞吞的往后退了两步。
——敖八王爷嫉恶如仇,平生最崇拜的人,就是用兵如神的南北双王。
敖渊就是双王之一的镇北王。
而他最恨的,就是害敖灵璧被迫终年卧床的大皇子和太子一脉的党羽,以及伤透了敖渊,害他断了一根手指的……
原主本人。
而更加不幸,原主不光是害敖渊断了一指,他还凑巧又是太子的人。
双重罪孽,敖武只会更厌恶他。
他好惨。
到哪里都是肉眼可见的敌人,还一个比一个力气大,一个比一个凶,一个比一个打不过。
虽然躲不了一世,但是顾宴生觉得,凭借他聪明的小脑瓜,躲一时也还是可以的!
而且……
敖武人傻。
也好忽悠。
顾宴生弯起眼睛,缓缓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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