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深是在天刚蒙蒙亮时到别院的。
彼时,姜素素初初醒来,披了件薄衫出来欣赏雨色。朦胧间,有一人迎着滂沱大雨直直向她而来。
男人一身玄衣,眼角似有血,一滴一滴落在这片雨声里,逐渐晕染开,从脚边蜿蜒成一条血河,宛如刚从地狱归来的修罗,不过只瞬间,他高壮的身躯像破败的风筝一般陡然轰蹋。
姜素素霎时冲进雨幕里,粉色薄衫掉落在地,顿时变成血色。
不过幸好,幸好她及时扶住了他。
梁深醒来时刚过酉时,借着渐晚的日光,他打量了几眼屋内的陈设,便知这是在别院。
原来晕倒前,他看见的姜素素不是幻影。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接着一道纤长瘦弱的身影走进来,凉凉的雨丝随之一同飘进来,又落寞散场。
梁深翻身坐起,瞳孔幽深,像头蛰伏的兽,隐忍而克制。
过了好一会,他才哑着声音道:“元武死了。”
姜素素细眉一紧,听着他钝涩的嗓音,瞳孔微张,先是有些发懵,继而愤愤问道:“是谁杀了他,是他背后之人?”
梁深摇头,顿了顿又道:“我本想用计诱他出来,逼问他……”
“是你杀了他。”
她冷冷道出,桃花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只看着梁深,冷漠孤寂。
梁深哑然,随后偏了偏眼,“是他自己寻死。”
姜素素的嘴角微泛起弧度,边摇头边笑,只笑意很淡,未及眼底。
她双眸轻微泛红,手指死死抠着掌心。由疼痛不间断刺激着,才能勉强出声。
“他可交代出来什么?”
梁深闻言,头刚轻微摆动,下一秒惊呼:“……小心!”
“砰”的一声,姜素素承受不住,身子往旁边一软,好在她及时撑住床沿立柱,才使自己没有狼狈滑倒落地。
胳膊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姜素素慢慢往后退,不动声色挣开,看向梁深的眼眸空洞洞的,“所以,什么线索都没了?”
梁深看着姜素素,双唇翕动几下,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计划有变,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突地直直往他身前去,逼问着:“为什么要擅自做决定,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死了呢?”
她别过眼,拼命克制着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
梁深想说些什么,话起了又起,最后只低低道:“是我太急了。”
——
宣明殿上,竹埗发了好大一通火。
“整整五个月,那碎尸案的凶手竟是还未抓到?”
大理寺卿许缘低着头,额头上冷汗连连,“是,那凶手狡猾,又极善于隐匿……”
“呵,我看他分明嚣张得很!连朕的大将都敢杀!”
今早,在城西一处深巷中出现碎尸,经仵作验过,家人认尸后,已经证实死者乃是平西将军元武。此事一出,震惊朝野。连竹埗都被惊动,亲自过问此事,要大理寺给个说法。
许缘顶着压力而来,实在是有苦难言。大理寺上下得力之人并不多,还只一个仵作,积案又多,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竹埗可不管这些,他只注重结果。
“三天,朕只给你三天,三天后,朕要看到凶手。”
话落,他又着重补上一句,“是真正的凶手。”
许缘顿觉肩上似有千斤重,他不敢有异议,苦哈哈退下。直到走到宫门口,整张脸还是皱着的。
恰逢竹煊迎面过来,两厢见礼。
竹煊主动开口关怀道:“许大人这是怎么了?”
许缘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抱怨道:“还不是被碎尸案给闹的!”
竹煊了然,“这件事影响甚广,百姓们人心惶惶,眼下只有抓住凶手才能安民心。”
“谁不想抓!”闻言,许缘有些激动,顿时有一肚子苦水要说,但思绪微转,竟将主意打到竹煊身上,“王爷也曾帮着来查过一段时间,如今可否再来帮一帮许某?”
“这……”竹煊迟疑。
许缘极力劝说,“实在是圣上给的期限太短了,王爷就当发善心来帮帮许某。等许某过了这一劫,日后必会好生报答王爷。”
许缘躬身不住请求,竹煊忙将他扶起,叹了口气道:“本王不是不想帮大人,可实在是能力不够啊。先前我也曾帮着查过这案子,可还是未能抓住凶手。依本王之见,许大人还是找其他能人吧。”
“可……”
许缘还想再说点什么,竹煊已错身走远。
他不住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非常棘手。现如今人人都对这案子避之不及,又有谁会帮他。
三日后,许缘被发现死在家中。他的书案上有一封罪己诏,详细说明了这三日他是怎样尽心尽责找线索,追凶手的,可实在是毫无进展。他自觉办事不利,能力不够,有负圣上重托,故以死谢罪。
竹埗听闻后,嗤之以鼻,当即大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自此,碎尸案无人敢再碰,成为悬案。
两日后,一支送葬队伍沿着官道往南而去。城外青山上,姜素素骑着骏马,冷眼看着黑色旗帜上的元字。
等队伍渐渐没入山林间,她调转马头,看到了个并不意外的身影。
梁深拍马上前,问:“要去哪?”
姜素素定定看向他,轻启红唇:“如你所愿,回扬州。”
他轻点了下头,道:“我……”
姜素素皱眉打断,“你不必跟着,我此去是找梁邻的尸骨。”
他是死了不假,可还有尸骨在。
他问:“做什么?”
姜素素的目光一错不错看着他,他眸色稳而静,内里没有一丝涟漪。
她开口,语气冷冽,“自然是挖出他的尸骨,让他在我父亲坟前忏悔。”
随后拉着缰绳,双腿踢向马肚子要朝前走,横向里却伸出一只坚实的手臂,直挡住她的去路。
姜素素侧眼看见,当即言辞切切道:“你拦我,莫非是想向他求情?还是觉得我太恶毒,觉得他罪不至此?是,他是你的好兄长,却不是我的。不管他有无难言之隐,都不能抹灭他害了我父亲,害了一城百姓的事实。”
“我不会宽宥他的,绝不!”她态度强硬,胸腔更是剧烈起伏着。
梁深看着她,那双眼里终于起了些涟漪,“没让你宽宥他,我是想送你回扬州。”
“不用。”姜素素想都没想就拒绝。
梁深只顿了下,又继续道:“圣上命我去浙州,我可与你同行一段。”
姜素素微愣,眸中雾色渐渐晕染开,嗓音不复之前那般生冷,“前线又要打仗了吗?”
梁深低低嗯了声:“沿海倭寇一直都不消停,近日有卷土重来之势,此前是有张未老将军守着,我才能赶回来复命。”
说完,梁深率先调转马头,替她开道。
姜素素迟疑了会,默不作声跟上。
一路上,两人都少言少语。
只快到扬州时,梁深主动道:“一会儿将你送到城门口,我就不进去了。”
姜素素耳廓微动,可眼眸依旧直盯着前方葱绿,没应声。
梁深:“进城后,你可去找周知。你放心,我已给他去过一封信,他不敢为难你。”
姜素素还是没应。
梁深又开口,语气恳切了些,“我知你不喜他,但有他护着,总会更安全些。”
姜素素面上虽然还是毫无反应,心里却也认同他所说的。扬州城人海沉沉,活人尚且难找,更别论死人。
看来要想快速找到一个死去之人的尸骨,她还只能去找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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