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后厨的炊烟始终未曾间断。
身系襻膊搂起宽大衣袖的霜伶,守在了灶案的蒸笼前。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便上前抬手将笼屉盖儿轻轻揭开,顷刻间升腾的白色烟雾彻底遮蔽来的视线。
“可以了,火停了吧。”
她抬手扇了扇蒸汽,眼前的一切渐渐明晰了起来。
烧灶的小女侍翡灵拿着扇子见状赶忙起身,凑到了她的身旁,看着那碟晶莹透亮、宛若宝石般璀璨的水晶糕,不禁张大嘴赞叹道:“哇,奴婢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这样别致的点心呢,这真的能吃吗?”
“废话,为了这个,我不知道翻了多少书,看了多少视频呢。”
一语方落,她便紧闭双目咬着牙,恨不得将方才那不该说的两个字生生吞回去。
“视频?那是何物?”
翡灵眨巴着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好奇的仰视着五官僵硬的霜伶。
“这个...是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自品,试了这么多次,应该没有问题了。”
说罢,她便用筷子夹起了盘中的一块水晶蒸糕凉了凉,递到了翡灵的嘴边:“来来来,你尝尝看。”
“这是夫人为太后生辰专程准备的,奴婢怎敢僭...”
未等说完,霜伶便将糕塞进了她的嘴里,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猝不及防的翡灵又不敢吐出来,且忍不住被口齿之间的香气所诱,开始慢慢咀嚼起来。
“怎么样?”
霜伶凑上前满怀期待的问:“味道还凑活吗?”
“嗯!”
依照规矩,翡灵不敢含着食物说话,又来不及咽下,只能一个劲的点头。
“傻丫头,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了。”
霜伶忍不住被她这憨傻样给逗乐了,抬手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
与此同时,刚刚放班散朝归来的卫阕,也一个人坐在车厢内静静闭目想着事情。
行于马车旁的阵理自然也不敢搅扰。
“对了,那个新安排到夫人身边的女侍,叫什么来着?”
听着车厢内卫阕主动开口,他才抬头看着随风微荡的侧帘之中,卫阕那张看不到任何神情却又略显疲惫的侧脸,低声回道:“回家主的话,叫翡灵。”
卫阕撩起了侧帘,与之四目相对:“听说,她和你还沾了点亲?”
阵理如实回答:“是,自打前几日除了女侍投毒之事后,属下遵照家主吩咐,不经小家老安排,私下为夫人寻觅可靠的贴身女侍听用,翡灵是属下的姨亲妹妹,自小生长在新野乡下,为人敦实纯善,与长安各方势力也没有牵葛,所以...”
“又是新野吗...知根知底就好。”
缓缓放下了侧帘,卫阕重新背倚车厢:“府里人多眼杂,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谁是哪条线上的,至少要确保夫人身边的人可靠。”
阵理见状顺势问道:“家主,其中大半人已经查到了他们的蛛丝马迹,有五殿下的、七殿下的、有韩昭仪的、楚王的,就连丞相那里,也有。”
“哦?来得挺齐全。”
双目微闭的卫阕微微咧嘴冷笑道:“难为他们对我家的事这么上心,甚至远在封地的楚王都派了眼线到我这里来了。”
阵理拱手请示道:“只待家主一声令下,属下即刻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算了,由他们去吧。”
缓缓睁眼双目的他,眼中闪过了一丝逼人的寒意:“他们的来头都很大,大多无非是忌惮我深受陛下器重恩宠,想要从我这儿提前挖走一些所谓的消息内幕罢了。不过,若是再对夫人有什么邪念歹意,那就另当别论了...”
马车缓缓停在了府门口,他一如既往推却了先行用晚膳的安排,而是直接来到了自己的内室门前。
夜深灯暗之下,一直守在门外的翡灵,见阵理来了,欢快的似麻雀般蹦到了他的跟前。
“表哥!”
“放肆。”
阵理赶忙低声制止:“这是什么地方,你还当是新野乡下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此时,翡灵才见着阵理身后的卫阕,脸上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神气活现,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还不快拜见家主。”
在阵理的提醒之下,翡灵赶忙跪在了地上,俯首叩拜。
“奴婢未见家主尊面,失礼冒犯,还望家主恕罪。”
“不必多礼,起来吧。”
卫阕抬手示意阵理将她搀扶起来,看了一眼灯火仍旧通亮的寝室窗户,上前低声问道:“夫人可否安歇?”
还没缓过劲来的翡灵,仍旧木愣愣的,甚至忘了开口应答。
“家主问你话呢。”
再度被阵理催促的她,这才躬身回道:“回家主,夫人白日里一直在后厨忙着,刚刚才进去,连晚膳也没有顾得上吃。”
“是吗?那想必她应该也饿坏了。”
卫阕淡淡笑了笑,随即吩咐道:“你亲自去后厨,将晚膳直接端到我们房门口,我在这儿等着。”
“是,奴婢这就去。”
待到翡灵刚刚转身,卫阕便暗暗向阵理使了个眼色。
深领其意的阵理拱手告辞,紧跟着翡灵快步而去。
不多时,卫阕右手端着盛盘缓缓推门而入。
与上次不同,这次霜伶并未躺在塌上熟睡,而是盘膝旁伏在了案上打盹。
面前还放着一碟刚刚蒸好、热气未散的水晶蒸糕。
他的步伐很轻,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来到案前,借着灯台曳火俯视她满布疲态的面容,卫阕脸色一沉,慢慢将盛盘搁在了案上。转身取来了丝袍轻轻来到了霜伶的身后,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尽管由始至终动作都十分轻柔,尽可能不惊动她小憩,可入睡不深的霜伶还是睁开了双眼。
“你回来了。”
“嗯,既然累了,怎么不到塌上就寝?现下时节早晚凉,尤其是入夜,别感染风寒了。”
“我可没那么娇弱。”
坐起身的霜伶,不忘接住了顺肩滑落的肩袍,搁到一边后,将案上的水晶蒸糕拨到了卫阕的面前:“正好你回来了,验验货吧。”
看着碟中那摞成塔状的水晶蒸糕,卫阕目不移视,整个人好像呆住了一样。
抬头仰视着没有任何反应的他,倒映在他瞳孔之中火苗闪动着些许粼粼波光。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卫阕屈膝落座,信手捻起了一块放到眼前:“嗯,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浅浅的咬了一口,双齿缓缓扯动着下颚。
“嘿嘿嘿,味道怎么样你倒是说句话啊,搁着摆什么造型?”
见他嚼得特别慢,甚至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霜伶抬手以指关节轻轻扣响了案面。
“不错,挺好的。”
卫阕将咬了一口的水晶蒸糕放回了碟中,随即将盛盘上的饭菜一道一道端到了霜伶的面前:“忙了一整天,你也该饿了吧?”
看着面前的肉末蒸蛋、酥炸小黄鱼,还有最让自己流口水的红焖螃蟹,顷刻之间身上所有的瞌睡虫都被馋虫驱散殆尽。
“都是我最喜欢的,没成想在这还能吃到,真是万幸。”
她捻起了案上的筷子,丝毫不顾及面前的卫阕,完全抛弃了身为女子应有的矜持,甚至忘却了时刻要紧绷脑袋里那根触碰不得的弦,吃相堪称狼吞虎咽。
而卫阕笑而不语,拎起了一旁的铜兽雕文铎壶,倒了一碗水推到了她的面前,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不知不觉间,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渐渐触碰到了霜伶的脸颊。
此时霜伶也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抬头与其四目相对。
这一刻,他眼前的男人饱含泪光的双眼之中满是柔情和歉疚。
面对他即将要触碰到自己的指尖,她自己也无法解释,明明要拉开距离做陌生人的,可一切来得好似太过理所当然,让她忘记了要闪躲。
“沾上蟹壳了。”
他轻轻从霜伶的嘴角捻下螃蟹腿的碎壳,随即轻轻弹到了盛盘上:“三日之后太后寿诞,长信宫夜宴时,你可不要在众人面前显露此等吃相,不然...”
“不然就会丢了你卫少府的颜面,对吧?”
未待卫阕把话说完,及时“清醒”过来的霜伶语调也冷了下来,将手中的螃蟹腿丢到了一边:“把您的心揣在肚子里,我知道出了这个门儿自己是什么身份,我自然会做好自己该做的。”
随即,她话锋一转:“不过,那个女侍已经没了下落,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想必这件事应该也惊动了谋害你妻子的真凶,这打草惊蛇,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动作了吧?我再去太后寿宴露脸,还有意义吗?”
“这可不一定。”
卫阕右肘抵在案面托着脑袋,捡起了盛盘上一只螃蟹腿举在了半空:“这城中的叛乱刚刚料理停当,设伏袭杀我的计划又失败了,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不敢主动来我家,生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这几日我以你遇刺受到惊吓为由,除了府中内院之外,也没让你出去,见到你的人也很少。就算他们再沉得住气,也该到火候了。”
“所以,我亲自去太后寿宴,就难免会和他们打照面,自然也就给了你揪狐狸尾巴的机会,对吗?”
“嗯,不错。”
见霜伶接过了自己的话,卫阕斜眉看向了她:“你能有这样的见识,也算是我没有看错人了。”
霜伶却苦笑了一声:“我怎么感觉,自己像是被你抛出去吸引猎物的诱饵呢?万一若是他们真的穷凶极恶对我下了手,只怕我...”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原本的自嘲,被卫阕低沉的声音硬生生给打断了。
“同样的事情,我绝不允许再发生。”
霜伶一时呆住了,眉头微微皱起。
“再?你在说什么?难道...”
而卫阕也没有再解释,而是伸手拍了拍案面:“别光顾着说话,菜要凉了。我去一趟书房,晚点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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