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姚琴看着孟简之的侧影,“孟大哥,这琴怕是修不好了,若是贵人问起,我担当不起亵渎贵人心意的罪名,只能如实…”
孟简之,淡淡道“琴,能修好。”
纪瑶琴冷了一瞬,笑道,“当真?若能修好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要劳烦孟大哥了…”
孟简之俯身揽起琴,欲走。
“孟大哥留步,这琴孟大哥不能带走。”纪瑶琴追上几步拦道。
“你我知道六娘今日是无心的,琴留在我这里,尚难被贵人发现琴受了伤,若是孟大哥带走,再被什么人看见,难保不会被传成这琴是有意被六娘损毁的,虽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只是,瑶琴怕传进贵人耳朵里,惹恼了贵人。”
孟简之步子停住,纪瑶琴看着他继续道,“还是要麻烦孟大哥多来几次孟府,帮瑶琴修琴了。”
孟简之看了她片刻,将琴放在一旁的琴架上,冷冷道,“那就照纪姑娘说的办。”
言罢,他转身匆匆而去。
“孟…”孟简之步履匆匆,纪瑶琴只能将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刚刚言语间几乎是威胁他了,他必然是听出来了,纪瑶琴垂头,握紧双拳,那又怎样,她的时间不多了,只要有法子留住他,她什么都可以做出来。
六娘缓缓地沿着巷道一路向家走,她轻轻地踢开脚边的碎冰,叹了一口气,呵气轻轻地散开。
她这些天为孟简之准备及冠礼的蓬勃兴致,忽地一下,就不见了踪迹。
直到走到屋门前,才发觉自己已被冻得发僵,孟家门前的灯火熹微,孟叔留了一条门缝,等孟简之回来。
孟简之此时,大概仍在研究纪瑶琴裂残的古琴吧,六娘讪讪收回视线,她向前走了几步,推开自家屋门。
孟简之站住身,看着那抹嫣红的发带消失在几步之外。
她有心事,才会没发现,他一直跟在她身后。
孟简之不禁蹙眉摇头,快要入夜了,而她就这样孤身一人,懵懵懂懂,毫无戒备地走在巷道间。
孟简之收回视线,推开旁边半掩的门,进去了。
这几日,六娘便再未踏入过汝阳书院半步,甚至也没有去找孟简之读书。
六娘气闷又心酸,她并不想见孟简之。
直到腊八节,六娘和顾大娘一起做了腊八粥和腊八豆腐。
“六娘,将腊八粥拿去与孟老爹他们些。”
六娘迟疑地看了眼顾翁戎,低下头喝了两口粥没应。
顾翁戎并非不知道六娘与纪瑶琴在书院起了争执,此事还牵扯到了孟简之,山长为此还对他横眉侧目几日。
可顾翁戎却相信六娘断不会无事生非,何况两个小女娘打闹也不是什么奇事,既然六娘不愿意同他讲,他也并未责问于六娘。
让顾翁戎稀奇地是,六娘竟因此与孟简之闹起了龃龉。
“和简之闹别扭了?”
“怎么会?”六娘埋头,没底气似的。
“去吧,送去便回,日前孟老爹送来了这腊八蒜,我们怎好不回礼呢。”顾翁戎柔声道。
六娘埋头,书院一事难保不会传出去,她和纪瑶琴闹别扭,也许还是让阿爹在书院难做了。
她不想再让阿爹失望,只能抿唇乖乖应了声,吞了两口粥,磨磨唧唧将东西往孟家送去。
静夜沉沉,一枚冰莹雪片落在六娘的唇边,六娘轻轻舔舔舐掉唇角冰凉的触感,她扬起头,溶津着冷意的明月依旧高悬。
又开始落雪了,她将身上的小袄又往脖颈处拢了拢,小心地迈着步子,短短几步路被六娘走得甚是迟缓。
她想了想,她自小极少与他争执,更从未与他僵持这么久不说话。
不止是因为他不问缘由,不分黑白地责怪于她,让她伤了心。
更是因为六娘发现,他根本不在意她有没有生气,有没有难过,有没有伤心,更别想他会主动和她和好了。
六娘也曾辗转于榻前,想着他也许会来找她问清缘由,也许会来主动打破两人间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可过了几日,六娘便发现,窒息的只有她,对孟简之而言,却似乎无事发生。
他照常去书院,照常给纪瑶琴教琴,照常读他的功课。
若不是她主动了这么多年,也许,在孟简之的生命里,根本不会有她的身影。
他不在意事实,不在意她的委屈,更不在意她有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经过这次漫长而难熬的僵持,六娘再次被这冰冷的事实,打得垂头丧气。
六娘握紧手中的灯笼,是她又忘了孟简之是为了什么才答应这门亲事,是她开始妄想些她本就不该拥有的东西。
他稍微待她好些,她就开始妄想,妄想孟简之能像她喜欢他一般,对她用心。
六娘缓缓仰头看向孟家摇摇欲坠的灯笼,灯火熹微。
青砖错落的巷子里依旧黑黝黝得,六娘不自觉将手中的灯笼又攥紧了几分。
孟简之中了解元,家中人可免徭役赋税,那段时间,数不清的人聚在孟府门前要做他的书童洒扫,还有住在城北的院外要送他宅子,招赘他为婿。
不知是被孟简之的冷面孔吓到,还是被孟叔劝动,这盛景维持了一个月,众人便散去了。
孟简之依旧和孟叔二人住在这冷清的院落中,只寻了个打理药堂的学徒,同孟叔一起经营药堂。
六娘显然习惯了孟家的冷清。
即使孟简之在家,这冷清却似不减分毫。
见孟家门扉半掩,六娘迟疑了一些,腾出一只手,将门轻轻推开了。
“孟叔,您在家吗?”
过了半晌,便听到屋内门闩落下的声音。
孟老爹在堂屋里坐着,这会儿打起门帘,看是六娘,喜不自胜,“六娘?快进来暖和暖和,外面是不是又落雪了?”
六娘随着孟老爹进了堂屋。
“嗯,外面又开始落雪了,不过我不冷,大娘给我的袄子多添了两层里子呢。阿爹让我特意来送腊八粥给您呢,这会儿还热着,您快用吧。”
小女娘娇俏的声音仿佛一团温热的火苗,瞬时将这冷清的房间里填满了热意。
她将粥盅从食盒里取出来,端给孟老爹,她四处打量了一圈儿,才确定孟简之不在,六娘惴惴了一路的心,陡然一放,却又忍不住好奇,孟简之怎么此时还未归。
“六娘多日没来,快与孟叔坐一会儿。”
六娘见孟叔温了茶,竟不好立时便走,只得坐在榻边,将手放在炭盆旁,暖融融的火炭将六娘的小脸晕烧得通红。
孟老爹将那粥抿了两口,“孟叔喝过这么多粥,属六娘熬的粥最香,只可惜简之今日去山长家未归,没这口福。”
“孟哥哥去山长家了?”
六娘哦了一声,这么晚了,又是腊八时节,他却要去山长家教纪瑶琴学琴吗?
六娘心中一落,可,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她不能太过小性儿?
六娘陡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她走近火盆。
忽然发觉一旁几上散落着许多她见都未见过的木作工具。
六娘一向知道孟叔善于木作,这屋子里的木桌椅都是他亲手做且不说,六娘却见过他做的梅花锁和雕刻的几案,形式纷繁复杂,质态温和淳朴,做工极其细致。
小时候六娘亦曾好奇为何孟叔有如此手艺,可孟叔却三缄其口,甚至将所有东西收了起来,摆出从此再也不碰的架势,怎料今日又拿了出来。
六娘拿起那当中精巧的二十四锁。
“孟叔又开始摆弄这些东西啦?孟叔的手可真巧,这二十四锁好漂亮,六娘实在太喜欢啦。”
孟叔吃吃笑了两声,“我年纪大了,如今一颗心都在药铺上,再不碰这些劳什子,那个玩意儿是简之做的,六娘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六娘动作一滞,她从来未见过孟简之做木活,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手艺,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有这样的时间,做这等东西。
她正在炭火旁,拿着精巧的锁发呆。
一阵寒风卷过来,炭火星随风雀跃起来。
她向寒风卷来的地方望去,孟简之挑起帘子,风携着雪花卷过来,他显然也冻坏了,呵气重重,素白的脸上此时已然通红。
六娘没想到他竟会这时回来,他分明没什么变化,可六娘却总觉得比往日更清冷消瘦了。
又要准备春闱,又要教六娘读书,又要教纪瑶琴学琴,又还有时间做这等繁复东西,六娘一时不知道孟简之怎么会有这么多精力。
大概是有些诧异,孟简之的视线略显僵硬地在六娘身上停了一瞬,又落到她手中把玩的木锁上,眉头蹙了一下。
随即状若无人的转过身,仿佛未见到她一般,放下帘子,将门闩好,自去放他的东西。
“阿爹,我回来了。”
“六娘送的腊八粥快喝些,可冻坏了?”孟老爹唤他。
“不必了,在山长家吃过了。”孟简之照旧冷淡淡的。
孟老爹犹豫着道,“你这孩子,这可是你老师特意嘱咐六娘送来的,怎能如此无礼。”
孟简之抿唇应了声,到底还是端着粥喝了两口。
末了,又道,“阿爹,那木锁我还有用,尚不能送与旁人。”
这话虽是同孟老爹说的,可却是说给六娘,数日不见,头回与她说的话,便是这话,六娘动作一滞。
“什么劳什子也值得你稀罕?”孟叔忍不住责备他。
六娘原将木锁放回几上,她也不去看他,“孟叔您别生气,我不过是拿着玩玩罢了,时候不早了,阿爹还等着我呢,我该回去了。”
“六娘,等等。”六娘还未及到门口,竟然被孟简之叫住,她步子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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