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宝儿受彩凤启发,不再自寻烦恼,想起前世“林玉”曾提过,心浮气躁为俗事烦心之时,不如临池以静心,中正平和自可释然。暂且收起书籍,日日临帖练字,静候玉麟归来。
彩凤见得宝儿不再读阅“邪书”,也放下心来,陪同练习过一日,却被逼得在一旁跟着一起练字。怕再被抓住遭此“苦刑”,此后都是悄悄换好茶水,看看宝儿无事就躲得远远的。宝儿本好意想着女子多点学问亦非坏事,见彩凤如临大敌般,笑笑也不再勉强,任她乐个逍遥自在。
到得第五日,宝儿临帖时听见叩门声,以为彩凤来换茶水,不在意回句“进来吧”,自顾自练字。
却听得来人走至身后,嗫嚅着轻轻说道:“宝儿,对不起。”心中大震,手中毛笔掉落字帖上,所有静心平和霎时抛诸脑后。转身惊喜地看到稚气未脱,尚有几分孩童天真的玉麟站在自己面前。
不顾一切扑到玉麟怀里,前世临死前玉麟给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宝儿,对不起”,想不到今世重逢,还是这句,真是短短数日,真如隔世。
大喜大悲下百感交集,又笑又哭埋怨道:“你为何不早点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再也见不到你。”玉麟被宝儿弄得不知所措,心中一片茫然,见宝儿情绪激动,轻抚其背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最多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同你怄气。”
将宝儿轻轻推离自己怀抱,捻着衣袖一角做手帕为宝儿擦拭眼泪,故作老成地说:“这么大个姑娘了,还这样哭鼻子,也不怕人家笑话。以后我都会让着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不讲道理。从小到大拌了嘴,哪一次我会不理你?”
宝儿听得玉麟稚嫩童音故作老气横秋的话语,心中大是惊恐,拉住玉麟右手盯着其眼睛惊慌说道:“玉麟,你别和我说笑,我,我真的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你。”
玉麟迷惑不解地看着宝儿,以为其小姐脾气又发作了,没想到这次吵嘴竟让宝儿如此害怕,有些不好意思。
侧头无奈笑笑,柔声劝慰道:“宝儿,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不理你,以后我都不会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明明动作神情就是玉麟无疑,宝儿心中却一片冰凉。死死盯着玉麟眼睛,只见其明亮的眸子歉意地看着她,充满了只属于孩童的纯真,真挚诚恳一眼望穿,却独独少了深情。
宝儿只觉如坠冰窖,一颗心仿似沉入深渊。苦苦等候多日,只想着今世终能与玉麟圆得鸳盟,现如今等来的虽是玉麟,却不是她那“玉麟”。
再也无力承受,伏案痛哭,以往不管和玉麟相隔多远,知其安好就已安心。可如今就算玉麟在身边,但她却能去何处找回她的“玉麟”?明明玉麟先走一步,为何却只有自己复生,此生此世,走遍天涯海角也再无处可寻。生离总可知其音信,死别自己亦能以死相随,但现在,自己却该如何?
玉麟从未见过宝儿如此,忙不迭坐其旁边轻抚其背,连声安慰,按着以往惯例,一口气报出了一大堆承诺。宝儿哪有心思细想这些孩童玩闹,哭喊道:“我不要你的承诺,我只要我的‘玉麟’!”
玉麟不明所以,见宝儿哭得伤心,暗责自己上次不该忍不住气和其拌嘴,好脾气哄道:“宝儿,以后我凡事都依着你,我就是你的玉麟呀!”
忽地想起了还有一个招数未用,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特地给宝儿带的鸳鸯马蹄糕,边拆边说道:“这可是当地很出名的一位甜点师傅做的,我特地求爹中途多待了半日,等人家一做好就赶紧买了往回赶。你最爱吃这些甜食,赶紧试试……”
话音未落只见本来方方正正的马蹄糕缺角少块,想必是刚才宝儿扑在他怀里又哭又笑,全部压坏了。玉麟知道宝儿素来挑剔,此等卖相只怕让她更生气,讪讪将手帕搭回,气虚说着:“其实真的很好吃,下次我再叫爹带我去买,我一定小心保存好,不会再像这次这样了。”
偷瞄宝儿反应,却见宝儿不知何时止住了哭声,怔怔望着自己,不由大窘,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感觉自己耳朵发热。
原来宝儿听得玉麟不气不恼哄着自己,想法设法给自己带礼物让自己开心,不管是不是她的“玉麟”,仍然哪一世都是这样宠着自己,不由渐渐止住伤悲。
抬头看着玉麟略带稚气的侧颜,认真耐心拆着包裹了好几层的油布、手帕,心中一阵恍惚,这确确实实本来就是玉麟,不只是样貌性格和“玉麟”一样,就连灵魂,也切切实实就是儿时“玉麟”。
自小玉麟就比同龄人稳重,虽只比自己大得数月,却总是百般迁就自己,久而久之自己已然习惯依赖玉麟,自己的心思轻易被玉麟看穿,而自己却往往要慢上几拍。就连最后与得玉麟心意相通,都仍然比他晚得一步明白其心意。
现见小玉麟虽比同龄人稳重成熟,可在如今自己眼中,依旧还是个孩童,心思一眼望穿。从未试过玉麟被自己牵着鼻子走,见他尴尬模样不觉好笑,这么可爱的玉麟倒挺有趣。
无论如何,终归是玉麟,不想让他为难。情知痛哭也无济于事,将包裹马蹄糕的手帕打开,随意捻块放入口中,赞道:“甜而不腻,味极香甜,入口软、滑、爽、韧,我很喜欢。”
小玉麟还未修得日后的淡然,见到宝儿破天荒地不在乎食物贵贱卖相,还夸赞其味道,眼睛不由自主瞪得如铜铃一般,不可置信看着宝儿,惊问道:“你,你怎么会吃了?”
宝儿童心大起,用手捏捏小玉麟尚还有点婴儿肥的脸颊,笑道:“你不是特地买给我吃的?”小玉麟呆呆点点头,仍然不敢相信般说道:“可你往日,往日哪怕只是做得不够精致,也……”
话音未落,只觉嘴里突然多了块软软滑滑的东西,一只柔柔腻腻的小手在自己唇上捏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盯着宝儿,只见其好笑地看着自己。不敢再言,奋力吞下了马蹄糕,小心问道:“宝儿,你不生气了吧?”
宝儿边吃马蹄糕边逗弄小玉麟:“不生气了,不过刚才你可应承了我一大堆事情,我想想什么时候叫你帮我完成。”见到小玉麟暗自嘀咕上当的表情,不觉嘴角微扬,心里苦楚消了几分。
这时才注意到原来九斤二一直站在门口等候,惊讶得嘴巴可以塞进一枚鸡蛋了。看见熟悉的面孔,心中一暖,招呼九斤二进来。九斤二没料到宝儿今日竟会忽然注意到自己,懵乎乎走到小玉麟身旁,等着宝儿吩咐。
宝儿都快遗忘九斤二儿时模样了,幼时眼里只有玉麟,从未注意过他的小书童。现今仔细看看本就瘦瘦小小的九斤二,比一般男童更矮上几分,却从小都尽力辅佐玉麟,一有危险就第一时间挡在玉麟身前,自己惹下的祸端不少时候也靠着她的武力才能有周旋余地,心中不由感叹。
念及九斤二的好,不禁大生亲切之感,冲着九斤二一笑,指指桌上糕点,笑道:“九斤二,你站了那么久也累了,坐下歇歇,试试玉麟特地带回来的马蹄糕。”小玉麟和九斤二大觉奇怪,不明宝儿是何用意。
宝儿对着两个最熟悉的“孩童”,无谓顾虑,见九斤二嘟嘟囔囔不敢依从。熟知九斤二性格,突然大呼:“张嘴!”九斤二下意识茫然张大嘴巴,一块马蹄糕就被宝儿塞进嘴里。只见得宝儿笑嘻嘻拍拍手,看着他俩满意道:“早点听话不就好了。”
小玉麟和九斤二对视一眼,点点头,心里暗想:还是平时那个宝儿。
两家长辈早就习惯日常走动,自己交谈自己的,知道玉麟一来,宝儿必会纠缠着陪她游玩。钱方孔对于这个未来女婿向来满意,自小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对自己这个骄纵的宝贝女儿更是凡事忍让。
待得用过晚膳,江守言见天色已晚,带着玉麟起身告辞。两家父亲都已经做好宝儿又要吵闹的准备了,却见宝儿不哭不闹陪同钱方孔送至门口,有礼数地与江守言告别。
正在惊异宝儿为何如此好说话,却见宝儿走到玉麟身边,笑嘻嘻地说道:“你可别忘了今天应承过我的话,以后凡事都依着我。过两天你先带我去把捏泥人看了。我可记着,你答应了一大堆事,其他就先欠着吧。”众人见玉麟好脾气连连应好,尽皆大笑起来。
告辞转身离去,九斤二悄悄和玉麟嘀咕:“少爷,我咋感觉今天宝儿姑娘怪怪的。”
玉麟回头见宝儿小小的身影还站在门口目送自己远去,看见自己转身展颜一笑,不由自主也跟着唇角轻扬,再次挥手后方才回道:“确实没有以往刁蛮,不过骗我答应了那么多事,这下可得累了。”
不过想到当时宝儿伏案痛哭的场景,心中不由恍惚:宝儿真的只是骗我哄她吗?想到她对着自己大呼“她的玉麟”,脸上竟是一红。
宝儿送走玉麟,沐浴后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桌前沉思。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执着些什么,与小玉麟相处的几个时辰,很清楚这就是玉麟,他只是还没有日后的记忆。
可是为何自己心里总觉得丢失了一块重要的东西,她的“玉麟”只有一个,即使玉麟自己也不能代替。
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暗自好笑,自己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玉麟”既然没有回来,七年后的大事只有自己想法解决了。
在小酒馆独自生活的三年里,那时情知无望,不知林玉乃是玉麟,不知不觉间养成独自思索的习惯。
当年从头到尾都是玉麟一直在与余忠正和顾残生打交道,暗暗恼怒自己那时只知任性,最后公堂之上玉麟被拆穿身份后自己又只是怨恨生气,后来既已无力改变,也不愿再多知如何交锋,大家都有默契一般不愿提及铸币一事。
现在不知细节,无法提前找到他们先一步化解恩怨,况且如今只是个十岁稚童,只怕自己给爹说了也会被当做孩子胡言乱语。
仔细回想记忆中所有曾发生过的大事,这七年除了玉麟大病了一场,其余都是琐碎小事,江父和玉麟措辞推迟了好几次成亲提议,但除了玉麟那场大病自己还记得大概时间,其他都很模糊了。
确定了这七年无事,那就得在七年后想办法化解铸币风波和顾残生的恩怨,还有玉麟一生幸福。虽然现在还没能想清楚对于小玉麟到底是什么感情,但是这一世也绝不能再让玉麟被毁了。
想到小玉麟被自己逗弄得无计可施的样子忍不住嘴角一扬,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还扮作林玉身份的他,呆呆傻傻在自己衣服上擦干净双手想为自己拭泪的窘迫模样。
不管未来如何打算,起码这一世自己可以让小玉麟轻松点,多些孩童本该享受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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