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灯影本想上前安慰她,现在却退却了。
远处小小身影熟练的动作让人不得不怀疑,同样的催吐她应该进行了很多次。
刚刚还在饭桌上和他夸“今天的饭真好吃”的女孩,坚毅地在自家的墙根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欺骗肠胃的行为。
竟然真的是个骗子。
他远远地看了很久很久。
窗户透出的一点光照得明艳的少女整个人都灰扑扑。
周灯歌把袋子扔到门口的大垃圾桶,在门口的几块石头上踢了几脚,发现门里的人终于吃完了,才悻悻地走了回去。
步速极慢极慢。
等她进去后,黎灯影扎了根的脚总算恢复了自主,想走。
又被耳朵接收到的声音信息狠狠拉了回来。
门内传来阵阵中年男人的低吼,紧接着还有一家人接茬的围猎。
竟然是因为周灯歌回来太晚,错过了洗碗。
他们叫她懒货。
这个词从前师父都不会对黎灯影用。
他不想再听了。
不,不,他不忍再听了。
那样一个自信到带点傲气带点坏的小霸王,竟然在家里忍气吞声。
黎灯影原本觉得她有点嚣张,对自己颐指气使又吹毛求疵。
现在他狠不下心这么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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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周灯歌家里的情况被黎灯影看到之后,一周内,云停都没再有这个女孩的身影出现。
高中生的寒假很短,还有三天就要过春节了。
那天清晨,黎灯影正坐在云停的庭院里择菜,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周灯歌背着宽大的书包出现在门口,因为有些急,呼出的白汽还是时不时挡住她巴掌大的脸。
似乎是因为太瘦导致气虚,她缓了很久才停下那颇有氛围感的人造烟雾。
这期间黎灯影没有看她,只是在那棵树下默默地择菜。
城中村的人们大多在这个时候回到自己家乡了。
而年前,非本地经营者也该贴上红色的、喜庆的放假告示过年。
可偏偏,无论是少女,还是男人,都沉默平淡到好像这只是平常的一周。
于是,格外默契地,没有人问出自己压在心里的问题。
周灯歌垂头深深呼吸,再抬头的时候就是满面春风的模样。
“大叔,我来帮忙。”
黎灯影手肘已经准备往外推了,就看到阴影慢慢朝自己走了过来,便只是说:
“慢慢来,不用你出力。”
“为什么?”
放下书包,周灯歌坐在他身旁,随意地问了。
黎灯影想起那晚看到的周灯歌,口中突然泛起阵阵酸味。
不是反胃,是心疼。
他摇摇头,看着她低头时轻轻摇晃的发丝,看到她刘海被风吹起时光洁的额头,用尽量轻快的语调。
“小霸王,搞清楚,我才是厨子。”
菜很脆,择的时候活泼地发出咔嚓声。
周灯歌继续问,依然是随意的语气:
“那也需要帮厨的吧?”
黎灯影少见地笑到露齿。
“哪有让十几岁小孩帮厨的?”
这句话让周灯歌瞬间屏住呼吸。
又想到什么,男人短促地补上下半句。
“再说,最重要的,你是客人。”
其实他早就不把她当客人了。
她像是偶尔来粮仓里叼走一些粮食的麻雀,吃得并不多。
虽然叽叽喳喳,但确实让沉寂许久的老粮仓多了些生气。
反正黎灯影也要给自己做饭。
多做她那一份,也没什么。
黎灯影这句说完,风突然起来了,周灯歌好像被风吹了冻得流鼻涕,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这一声被黎灯影听到了。
他一把夺走她手里的菜,“进去吧,有暖风,做作业。”
周灯歌又吸了一下鼻子,意外地没有说些什么,拎着书包站起来往小径那边走。
正要摸到门把手时,突然听到围墙外面传来浑浊嘈杂的讨论声。
“周家那姑娘真是好惨哦,啧啧。”
“是的呀,张老头儿,你说她今年是不是也没人陪她过年?”
“害哟,谁知道呢,毕竟她生出来就是为了那个小儿子的。”
半开的门明明往周灯歌身上输送着暖风,她却觉得自己背上开始冒冷汗,每一个毛孔都在紧张。
脚底霎时凉得彻底,唯一热的只有自己的大脑。
眼前渐渐模糊,一切都在飞速旋转,周灯歌险些站不稳。
为了平衡,她死死抓住书包带子。
那上面的纹路摸起来像刀片一样刺手,她手心也开始出汗。
更让人招架不住的是,胃里突然开始剧烈蠕动,周灯歌空着的那只手一下一下死死摁住自己的脖颈,试图遏止干呕的冲动。
口腔里开始泛酸,最后一点日光就要变成青色的,模糊的,虚幻的了。
绝对不可以。
绝对。
不可以。
周灯歌。
快要意识不清的时候,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话。
“抱歉,这里是我的私人区域,两位不要在这里逗留。”
声线温柔,话语却冷淡。
不像黎灯影的风格。
那两个老头支支吾吾地说着不干不净的话,但还是走远了。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大约过了五秒钟,周灯歌感到刚刚还狂躁着的胃突然缓和了。
然后意识渐渐回笼,眼前幻影消散不少。
她站直,让太阳的光圈在眼前闪烁。
大脑开始冷静。
周灯歌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指,悄悄抹去手心的汗水。
她回头,想开玩笑,却发现自己眼里的生理性泪水已经因为应激流到脸颊,于是慌乱地紧闭着眼阻止下一滴,空着的左手手背紧随着狠狠碾过脸颊,用力蹭,想擦掉那一滴耻辱的泪水。
太用力,她感到被碾过的部分钝钝的疼,本来就有些缺水的面颊好像能裂开一样。
可是,在她踟蹰时,有温热的手把周灯歌的还停在面上的手移开,又接替覆上她的脸侧,轻柔地。
接着,男人轻叹一声,她感到他的手指匀速地抚过她的眼角,为她小心翼翼地揩去了泪水。
似乎还轻轻按了按她有些皱的眉头。
因为强烈的自尊,她更不敢睁开眼了,而黑暗给了男人的那一声轻叹更多的发挥空间。
她因为这一声握起拳头。
然后张开眼。
男人已经走到原来的位置,背对着她,这次他抬着头观察那棵树。
好像刚刚的那个略显突兀的动作只是她的幻觉。
周灯歌的性格,使得她不允许这件事的结尾是她慌乱的模样。
她对着他的背影,远远地,用刚好能被对方听到的声音说:
“大叔,你现在知道我是骗子了。”
黎灯影没有接她这句话,只是回头,用那种看什么都温柔的视线。
周灯歌愤愤地想,把她当菜板上的菜吗?
这么多愁善感的眼神。
他开口:
“这棵树我到现在都没见过它结果,”
全被小鸟偷走了,周灯歌知道。
城中村很多人刁蛮,很多鸟也是。
他歪头,似乎是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种给附近的小鸟的,”
城市建筑密集,小鸟没有家了。
麻雀也是。
黎灯影看到周灯歌那双渐渐漫起绯红的眼似乎没有抗拒的意思,便极缓地说:
“小鸟没有错,因为我会心疼。”
周灯歌没再说任何话,冷酷地转身。
像韩剧女主一样,吹起的发丝都没有留恋的那种转身。
她暗暗想,老家伙搞什么深情。
坚定开门,直到暖风拥抱她。
/
那天后来,吃早饭的时候两个人更沉默了。
漂亮的,小猪形态的奶黄包竟然在他们干涩的氛围里都带着苦相。
周灯歌一只手拿着黎灯影给的超小冰袋敷眼睛,一只手夹起一只小猪一口吞下。
大叔还挺龟毛,给她的冰袋外面还套了张小碎花手帕。
“新的。”
他那时特意强调。
这样的注意细节让周灯歌竟然都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像挑细节的顾客了?
当然,周灯歌不会内耗,这样的思绪仅仅存在了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她就专注吃饭了。
早饭后不久黎灯歌就又回到厨房。
他在厨房里待得更久了点,为了她解闷儿,他中间出来一次,握着一把糖炒栗子。
刚出锅,喷薄着热气,空气都有些变形。
周灯歌看着,觉得眼睛都发烫了。
可他却不怕烫似地,摊开一张纸,从自己的掌心慢条斯理拿出圆溜溜的它们,摆放在纸上。
每个都开了口,每个都金黄,圆得饱满,看着比小摊卖的大个得多。
女孩不死心地小心触碰了一下,被烫了,又飞快地缩回手。
满是赞许的口吻:
“好小栗子,让我吃吃。”
黎灯歌被她的动作感染了,竟然笑了,爽朗的。
这一下似乎是泄露给周灯歌一个大秘密。
果不其然,少女不会错过任何揶揄他的机会。
她果决地看他一眼,然后丢出一柄刀:
“你笑什么,又不是说你好。”
黎灯影的笑卡在半山腰,但还是艰难地下山了。
“说我是好厨子也对。”
周灯歌抬头,眼里直白,接话:
“爱和顾客搭话的厨师不是好厨师。”
……
周灯歌嘴里吐不出好话。
有人悻悻转身走了。
一会儿,悻悻的人又从后面的房间里找了一瓶东西给周灯歌,转身回到厨房。
“新的擦脸油”,他是这么称呼那一瓶一看就很贵的护肤品的。
她接过,想起他手指擦过自己脸颊时的触感,看到他肩膀好像比早上塌了一些。
喃喃:
“真有钱,分我点。”
刚刚还悻悻的人,变成了被吓到的人,差点在厨房门口绊一脚。
/
把栗子捏扁送进肚子里,周灯歌又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到黎灯影,便走到厨房门边。
想进去看看,但感觉不礼貌。
周灯歌才不在乎礼貌。
怕里面的人听不见,她甚至还大声了些:
“黎灯影?我可以进去吗?”
门刷地一下从里面打开了。
黎灯影的表情比刚刚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眉间那道细纹又深了些。
“做什么呢?这么辛苦。”
周灯歌踮了踮脚,嚣张的眼神绕过他难以忽略的肩头,意欲看个明白。
黎灯影一下子把手撑在门框上,语气淡得品不出一丝情绪。
“想进来看?”
离她很近,声音格外清晰。
周灯歌点点头,表情一副“当然了,你说呢”的样子。
黎灯影唯一的领地意识就是从来没有让除自己之外的人进过厨房,但他想到今天周灯歌的状态,便退了半步,放人进去。
他对周灯歌的教养一直很放心。
周灯歌轻手轻脚地走向流理台。
“这是什么?”
她问。
黎灯影并没立刻回答她,而是走到她身侧,从不知道哪个口袋里掏出一枚发卡,自然地替周灯歌把一缕游荡已久的发丝顺好。
一边动作,一边问:
“饿了吗?”
感受到他触及自己的指尖,周灯歌僵直了半秒,不悦地抬头看他。
“真当自己是我长辈啊?”
问完这话,周灯歌心里依然毛躁。
其实黎灯影的动作根本不带任何旖旎,就像是村口的老奶奶替孙女梳头发时的动作。
只是,梳头发这样温柔的,像家人的动作,不在周灯歌的习惯之内。
因为笑起来了,男人眉间细纹消失殆尽,好脾气地顺势应承下来:
“是,但也是顺便送你个小礼物。”
周灯歌对他顺手送的发卡不感兴趣,还是执拗地看向水池里正在被处理的食物。
“那是猪肚,”黎灯影走过去,重新戴上手套,“马上下锅了。”
里里外外冲了一遍,他把手套褪下,开始切猪肚。
刀和砧板碰撞的干脆声音在厨房里回荡着。
利落的几下子,他就切好了。
周灯歌不知不觉间看得入了迷。
然后他打开那个肥肥胖胖的砂锅,把切好的、微微透着肉粉色的猪肚,雪白的、看上去哽啾啾的鸡肉,一片姜,和一堆不知名的材料一起加入。
“那是什么?”
周灯歌指着认不出本尊的材料。
热水在黎灯影的指引下飞进砂锅里,他抬眼看她手指的方向,在听得出温度的水声中,用同样温的嗓音回答她:
“白胡椒。”
周灯歌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还是没忍住问:
“什么时候吃?”
转身拿砂锅盖的时候,黎灯影捕捉到了她摆在明面上的饥肠辘辘,竟然觉得意外可爱。
便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先吃饭,一会儿喝汤。”
/
午饭是黎灯影答应她的,另一锅煲仔饭。
腊肠是他自己做的,经过长久的、耐心的焖烧,浓郁又多汁。
周灯歌正享受着,直到在蒸腾的热气中发现窗外飘落的雪花。
她用纤细的嗓子眼艰难咽下腊肠,然后兴奋地让黎灯影看窗外。
“黎灯影!你看你看!下雪了!!!”
她也不明白,在这儿很容易看见的雪,怎么自己在和黎灯影一起看时,就格外兴奋。
听着她一直在感叹“真好啊”,黎灯影并没看向窗外,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眼里没有半点别的,实实在在全是周灯歌。
然后他洗得发白的手递上一杯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水里还有些许未化的糖粒。
轻笑着说:
“是啊,瑞雪兆丰年。”
没等周灯歌说他老派,男人唇角勾起,自然地喊出一个称呼:
“灯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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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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