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了一夜,上京城覆了白茫茫一片,还不到五更天,已是大亮。
府内众人醒了个早,十三娘也未能例外,兀自掀开帘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白鹭正熏衣服,听这话回:“姑娘,时候还早呢,只是昨儿夜里下了雪,这会子才这么亮。”
“下雪?这可是个稀罕事!”十三娘奇道,趿拉上鞋,兴冲冲走到窗边。
白鹭忙取了熏笼上的莲青纱面灰鼠里氅衣替她披上,“姑娘怎么见了雪跟孩子似的,这大冷的天出去,可是要冻坏的。”
十三娘还是怕冷的,只开了个缝看了眼,小院银装素裹,甚是好看,“这雪来得可真巧。”
白鹭不解,听她又道:“前几日卢娘子的回信还说今年定安桥的柳絮迟迟不来,赏不了“风雪”了,不想今日就下了雪,这雪景,比那柳絮可有意思多了!”
“这倒是,往年这时节哪里见过雪,昨儿我听厨房采买的婆子说,绿水江河堤的桃花都打苞,这要落上雪,岂不好看。”白鹭虽没见过这样,但想着冬日里雪压红梅的场景,与这应是差不离。
这不过都是闲话,这样的天,夫人给不给出门都另说,一时也没放在心上,又想着天还早,“姑娘再回去歇一会,待报晓鼓响了再起不迟。”
十三娘已是睡不着,“还是起了,外面雪厚,早些出门的好。”
白鹭也不再劝,一面伺候她穿衣,一面与她闲话,“这么大的雪,蒹葭怕是一时半会不好回来,不知外面的事如何了?”
“这倒好,他们姐弟也能多聚聚。”十三娘笑道,玉州郎的事,一时半会急不来,且这雪下的及时,说不好,会有其他的转机。
两人这边正说着,有婆子敲门:“姑娘,正房那边派人传话来,说这几日雪大,不必去请安了,还请姑娘在院中待着,免得摔了。”
“知道了,让人回去吧!”白鹭应了声,又与十三娘道:“这更好了,免得姑娘跑一趟。”
十三娘是知道的,郑氏这么做是心疼十九娘,不过不用请安,她也乐的轻松,“正是呢,可巧能偷个懒。”
既不用出门,她也懒得装扮,换了件家常桃金缠枝袄,靠着引枕,看起闲书来。
杨氏虽日渐落魄,但藏书还是不少的,阿翁在世时,亦收罗了不少孤本,父亲是个不爱读书的性子,如今这些都落在十郎院里,她想借来看,还是十分方便的。
十三娘不出门,白鹭也无甚要事,想着早膳还未到,轻手轻脚出了门,未出院子,听有人说话:“我来送十三姑娘的早膳!”
白鹭抬眼一瞧,见十九姑娘穿着一身大红羽缎氅衣站在门口,身后跟着许嬷嬷与绿竹,两人一手提着一个食盒,满脸无奈之色。
白鹭顿时心里跟明镜似的,快步上前,“这大冷的天,十九姑娘怎么来了,快些进屋暖暖,冻着了可不得了。”
“今日不用请安,我想阿姐一人用膳未免无聊,所以来陪陪她!” 十九娘一面笑一面走进来,白鹭怕她摔了,忙走到她身侧,搀住她的手臂。
“依我看,是你无趣了,偏拿我当借口!”十三娘那边早听到动静,下了罗汉床来迎她,听这话,笑着反驳。
十九娘也不在乎被她拆穿,甩开白鹭,几步走到她跟前,“阿姐,这样的雪天,一个人在屋里,多么无趣,我们一起玩,不是更好!”
十三娘还不知道她的,平日里哪会起那么早,今儿多半是见着下雪高兴,起早了,又不用去请安,才来闹她,“我可说好了,在屋里玩可以,但这雪是不能碰的!”
十九娘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秋栗院有许嬷嬷盯着,她也是玩不成,不如呆在阿姐这里,还有人说话。
许嬷嬷与绿竹听着也松了口气,好在十三姑娘懂事,不跟自己姑娘胡闹,这要是玩了雪着凉,夫人还不扒了她们的皮。
一群人说说笑笑进了屋,用了早膳,又见人多,便聚在罗汉床上玩起牌来。
正是气氛热闹之时,门外忽有人传话,“姑娘,卢娘子派人送东西来,正在门口候着呢!”
“什么东西,快让人进来!”十三娘放了手里的牌,正襟危坐。
须臾,便有人领着卢家婆子入内,那婆子见十三娘,行礼道:“十三姑娘安好,我是替我家七姑娘送贴子来的。”
她说着话,双手捧着帖子递给十三娘,又继续道:“因是后日长公主要在御风阁开琼雪宴,七姑娘想着十三姑娘不常出门,所以下了帖子给姑娘,免得姑娘不知情耽误了。”
“原是这个,替我多谢七娘,与她说,我定是会去的。”十三娘笑说,“辛苦嬷嬷跑一趟,白鹭,给嬷嬷些钱,好打酒吃。”
白鹭抓了把钱给她,那婆子连声道谢,又由先前的人领着,离开了杨府。
十九娘不见她身影,凑到十三娘跟前,满脸好奇,“阿姐,我也想去那个琼雪宴!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今年迟迟不开春,除了正月里去过一次郑家,也没再出过门,十九娘早就待得厌烦了,这会子听说有宴会,哪里还忍得住。
“母亲没发话,我可不敢带你乱跑。”十三娘轻轻摇头,满脸正色。
十九娘一听有戏,忙道:“我去找阿娘说,定会让她同意的!”
说着,就要往外跑,十三娘一把拉回她,笑道:“傻姑娘,长公主设宴,何时忘了母亲,我刚不过逗你玩的!这么火急火燎的跑出去,回头摔着了,可真去不成了!”
郑氏有位堂姐,曾是长公主的伴读,郑氏沾了光,年轻时常与郑家姐妹一起陪着长公主,也算有些交情,这么些年,长公主凡是宴请,必会给她下帖子,郑氏也一直以此为傲。
十九娘被她提醒,也想起来这些事,只有些疑惑,“那卢姐姐,为何还要给阿姐下帖子?”
“长公主开宴,哪有七娘下帖子的份!不过是与我玩笑,提醒我到时候记得找她玩,”十三娘笑着解释,晓得她爱多想,又说:“正好我要去母亲那里说七娘的事,你与我一道,若是我说错了,我便求七娘再给你下张帖子来,如何?”
十九娘自然求之不得,两人简单梳洗一番,便往正房去。
郑氏那边见她二人来还奇怪,不想是为了琼雪宴的事。
长公主的帖子她自然也收到了,只未打算去,这雪天路滑,十九娘又是个跳脱的性子,摔了滑了可不好,本就有意瞒着她,谁知她从十三娘哪里得了信。
一时心中又是责怪十三娘多嘴,又觉那卢七娘多事,好端端的下什么帖子,这会子若是拦着不让去,卢家未免要说她这个嫡母苛待庶女。
她既去了,十九断没有不去的道理,如此一想,越发不快,脸色一沉,“世家贵女,应是娴静端庄,哪有整日想着出去玩的!”
说着看向十三娘,语气越发严厉:“十九年岁小,不懂事,你做阿姐的,不说拦一拦,还跟着她胡闹!”
十三娘低垂着头,不敢反驳,“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做错了,儿这就去回绝了卢娘子!”
“糊涂!你既接了卢家的帖子,这时候回绝,岂不是让别人说我杨家出尔反尔!”郑氏不过找机会出气,哪里真会让她去回绝。
十三娘更不敢吱声,头垂的更低,一副受教的模样,偏她生的纤弱,这模样看着越发弱柳扶风。
郑氏见着,不免又想起郑五之事,忍不住讽道:“上不了台面,不过说你几句,就这般委屈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我这做嫡母的怎么苛待你了!”
十九娘心中懊恼,心道不该来问,惹了阿姐被骂,“阿娘,阿姐有拦着我,是我闹着要来,不关阿姐的事!”
郑氏不想她跟自己唱反调,气不打一处来,“你闭嘴,一会我在跟你算账!我心疼你,免了你请安,你倒好,只想着往外跑!”
十九娘还想再说,江嬷嬷忙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着打圆场:“夫人,十九姑娘还小呢,正是玩心大的时候,只想着哪里好玩哪里好吃。”
她这话看似替十九娘求情,实则配合郑氏做白脸。
“她都十岁了,哪里还小,偏你就爱娇惯她!”郑氏语气恨恨,神情却早不似对十三娘那般严厉。
江嬷嬷又笑,“夫人只这一位女郎,不疼她还疼谁呢!”
说着又扯过十九娘,温声道:“好姑娘,夫人不让你出去,担心你雪天摔了,可别辜负了夫人的心意。”
十九娘知道这会不宜再说出门之事,乖巧点头,“阿娘,我错了,我再不提出门的事!”
说着,抬头看了眼郑氏,见她神情缓和不少,小心翼翼开口,“只阿姐那里,有卢家的请帖,不去怕是不好。”
郑氏听着,一时好气又好笑,这时候还不忘替别人求情,真是个傻姑娘,红脸也唱不下去了,正色道:“原是顾着你们的安危才不出门,但如今既是长公主开宴,又有卢家下帖,不好推辞,只一点,你们切记!”
她语气一顿,看向十九娘,“你们需得跟在我左右,不可乱跑,摔了滑了事小,得罪了人就事大了!若是不听,日后可别想着再出门了!”
十九娘不想还有这样的转机,点头如捣葱般,自是什么都肯答应。
十三娘见这闹剧要结束了,恭顺道:“儿明白了,还请母亲放心。”
郑氏不耐烦再与她多说,摆摆手,让她回去了。
十九娘也想跟着走,被江嬷嬷笑呵呵的拉住,“时候不早,十三姑娘也该用午膳了,姑娘就别去扰她清净了。”
十九娘无法,嘟着嘴,留了下来。
*
十三娘与白鹭,一路小心回了菡萏院,正巧厨房的婆子送了午膳来。
白鹭伺候十三娘用过膳,一面收碗碟,一面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姑娘今日是故意的?”
姑娘分明有办法哄住十九娘子,却将这事闹到夫人面前,若说姑娘没有其他心思,她是不信的。
十三娘清了清口,笑道:“七娘不会平白无故给我下帖子,她既懂了我的心思,若是母亲不去,这戏就唱不成了。”
白鹭知她是定了卢家,犹豫道:“姑娘,这话原我不该说,卢家虽好,但卢郎君性子软弱,日后恐怕难帮姑娘!”
十三娘轻笑,“傻丫头,我图的是卢家,卢九如何,却是最不重要的。”
“我是替姑娘可惜,若说起来,与姑娘最相配的,却是崔郎君。”白鹭语带惋惜,“他家虽是新贵,但如今崔相尚在位,崔郎君又多会读书,日后自有前途,阿郎知道,未必会不愿!”
“远水解不了近渴,父亲可没那么耐心去等,况且崔十二这个人,行事一向谨慎,得罪郑家的事,他哪里会肯!”十三娘说着,抬眼看她,似笑非笑道:“白鹭,你可千万别被他那张脸给骗了。”
白鹭一个激灵,她方才那话怕是引起姑娘误会,慌忙跪下解释:“姑娘,我对姑娘绝无二心,只是替姑娘感到委屈!”
“我是知道你,但崔家那边,日后莫要再提,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不必我多说!”十三娘语气淡淡,白鹭偏心崔十二,并不奇怪,上京世家子弟,俊俏儿郎不少,崔十二更是当中翘楚,若非家底差了些,亦是能与那位裴家三郎相较一二,白鹭会迷糊了,也是人之常情。
“姑娘放心,我省的!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白鹭知她说错了话,急忙保证。
十三娘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想细究,是人都有私心,白鹭也不例外,她是信白鹭不会为了这点子私心背叛她,这就够了。
一时白鹭收好了碗碟,轻手轻脚的退下,十三娘靠着引枕,莫名有了些困意,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起来。
白鹭回屋见着,悄悄取了毯子替她盖上,又出去了。
十三娘其实并未睡着,脑子里想着这几日的事,她自来知道郑氏靠不住,婚姻之事,只能靠自己谋划,这些年,也只有十郎懂她的心思,他送那套西洋娃娃来,已是做了抉择。
白鹭说卢九软弱,她却不以为然,与其说他软弱,不如说是他太过良善,这样的人,优柔寡断些,却也好哄,若非如此,她也不敢想着算计他。
崔十二,从来都不是她的选择,她当然也不是崔十二的选择,不过逢场作戏给旁人看,不若卢七娘怎么会这么轻易答应帮她!
这些变故尚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只那玉州郎是个意外,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哄了父亲同意婚事,也不知蒹葭哪里能查出多少来?
一面想着,一面渐渐入睡,混混沌沌间,似乎听到了蒹葭的声音:“姑娘歇午了?”
十三娘一怔,猛地惊醒过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