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燕秋在漆黑的楼道里，弯着腰用手拄着膝盖。

刚才他出来以后并没有立刻下楼，他感觉屋里太窒息了，想喘口气。

然而，彼时听见屋里男孩子们嬉笑声不断，他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耳朵边上不断在重复着刚才秦燃说的那些话。

“秦燃，之前大家开开玩笑也就算了，那个小结巴你还没玩够吗……”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等我从他那里拿到我想要的……”

“他就可以滚了……”

燕秋感觉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抽出去了一样，拄着膝盖的手越来越无力，他用后背靠着墙，慢慢往地上坐，久久都站不起来。

原来，秦燃这么讨厌他。

他知道秦燃是很嫌弃他的，嫌弃他笨，学东西学得慢，所以在秦燃面前，他总是提着心，努力去理解他说的，教的那些东西，甚至就算被骂，他也觉得秦燃是对的。

后来他们关系渐渐好了，秦燃虽然也偶尔会骂他，但更多时候是在对他笑，关心他，照顾他。

秦燃是自他跑出狼山后，除了小齐以外，第二个对他那么好的人，好到他都忘了，一开始秦燃是如何讨厌他的。

燕秋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沉默地听着门后传来的笑声，感觉比在屋里的时候还要喘不过气来，他用力咬住口腔内侧的肉，咬狠了，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后来，燕秋憋着声音，安安静静下了楼，又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园区。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走着走着，就到了之前秦燃经常带他散步的公园。

公园旁边有一条小河，他坐在临河的石墩上，一动不动望着河水，眼底尽是伤心和迷茫。

也忘记到底过了多久，目光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燕秋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摸到一行温热的眼泪。

他抽泣着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心脏那里又酸又胀。

不要再犯蠢了，这里根本就不属于你，你也不应该留在这里的，你应该尽快找到小白，回到狼山去，那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也不要再想秦燃了，他那么讨厌你……

燕秋晃悠着站起来，转身朝小区都方向望去，只是眼眶里眼泪太多，怎么看都看不清楚，他使劲揉着眼睛，想将眼泪擦干净。

六月的晚风里夹着丝闷热，燕秋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朝着小区相反的方向走了。

脚下踩着的是一座既有高山又有高楼的城市，这里有车水马龙的繁华，也有霓虹灯火的绚烂，但这些都与燕秋无关。

离开狼山这么长时间，他一直都只能待在出租屋里，这个偌大的城市于他而言，就是个美丽但又充满为止与恐惧的炼狱，他像个野鬼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游荡着，毫无头绪地寻找他的弟弟。

在离开秦燃的一个星期后，一个中年女人找到了燕秋。

那个中年女人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道：“盯你好几天了，你谁啊，在我家附近转悠。”

当时燕秋正得了个好心老太太施舍的包子，缩在老街道的小巷里啃，听见声音以后先是一愣，随后便立马往巷子的更里面躲，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中年女人眉头微蹙，眼珠子不怀好意地转了几下，她朝燕秋走近，脸上堆起一抹笑：“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我看你这两天一直在找什么，是走丢了吗？”

燕秋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个人，只是捧着包子的手在轻微发抖。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给了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不知道他该不该信这个人。

中年女人基本已经笃定了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你要是在找人，我可以帮你啊，这地儿我熟，家里还有在警察局上班的亲戚，可以帮你联系，马上就能找到。”

“……”燕秋抬头，眼眶含泪地望着那个中年女人：“真，的，吗？”

他一开口，中年女人就愣住了，随即脸上笑得更开：“哎哟当然是真的了，我跟你无冤无仇的，骗你干什么。”

一个单纯得像张白纸的人，是不会把人想得太坏的，燕秋虽然还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抱了丝希望：“我在，在，找，我的，弟，弟。”

“你还有个弟弟呐？”女人诧异地看着燕秋，她还以为这是个流浪儿呢，没想到居然有家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惹上麻烦……

心里想着，女人又看看燕秋，咬咬牙决定赌一把。

她挥挥手，道：“没问题啊，我现在就给我警察局的亲戚打电话，让他帮你找人。”

燕秋眼底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你，真的，吗？谢，谢，谢谢，你！”

中年女人眯着眼笑：“不用谢，那你就先跟我回家吧，到时候人找到了，你们兄弟两个就能团聚了。”

燕秋连连点头，跟着中年女人出了小巷子，嘴里还不断在说着感谢的话，全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另一个地狱。

六七十年代，除了沿海城市经济发展迅猛之外，内//地的发展也在飞速前进，各种不法的‘商机’都涌现了出来，这其中人///口///拐/////卖是最多的。

被//拐///卖//的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儿童，还有出门在外身边没有亲人的独身男女。

他们没有攻击性，好摆布，就算消失了也不会被立马发现，是拐///卖///贩绝佳的下手人选。

那天，燕秋跟着那个中年女人来到了一处小院。

一进门，就有两个身型高大的壮汉围住了他，其中一个粗着嗓子问中年女人：“怎么带了个男的回来？”

中年女人撇撇嘴：“能带回来一个就不错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外面查得严，不好弄人的。”

“那这人也不行啊，那个人说了要女的生儿子，男的能干嘛。”

“老冯那里最近不是缺货吗，肾，眼睛，心脏也够卖好些了，带老冯那去吧，明天我再去外面看看。”

说完，中年女人就打着哈欠走了。

燕秋没太听懂他们的对话，懵懂地四处张望。

那两个壮汉‘啧’了一声，一左一右架住燕秋的胳膊：“看什么看，走！”

燕秋一怔，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你们，你，干，什么？”

“居然还是个结巴，”壮汉惊奇地笑了两声，抬手拍了拍燕秋的脸：“当然是要送你去好地方了，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应该也能卖个好价钱吧。”

那两个壮汉相视一笑，架着燕秋就要走。

危险的意识在这个瞬间爆发，燕秋大叫着用尽浑身力气想挣脱，而那两个壮汉都没想到，这个看着瘦小的男孩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燕秋挣脱开后，一刻也不敢停，转身朝门外跑。

只不过小院儿的门早就锁死了，他出不去，而那两个壮汉也追了上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被踹倒之后是怎样的呢，燕秋不太敢回忆了。

对于他来说，离开秦燃后的日子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那段记忆是阴暗的，恐怖的，只要一想起来，身上的细胞就会咆哮，嘶吼。

然而，他越不愿意想起，那些记忆却扎根得越牢固，它们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生根发芽，最后腐烂发臭，变成一滩挥之不去的印记。

燕家的佣人都知道，他刚被接回燕家的那一年，明明身上的伤已经养好了，却还是每晚都疼得无法入睡，高烧梦魇不断。

梦里全是如雨点一样的拳头，以及绝望的哭声抽泣声。

阮清心疼他，夜夜守在床前照顾，看着他靠镇定剂入睡，又听着他在梦魇里喊疼，却无能为力。

这也是为什么他回到燕家这么长时间，燕家都没对外公开的原因，怕他没办法接触太多陌生人，怕刺激到他。

好在，时间可以覆盖一切，这几年来他的情绪已经稳定很多了。

燕成睿带他去公司上班，接触工作，认识同事，结识朋友，带他真正认识这个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世界。

他在一点点变得正常，往好的方向发展。

当然，他也再次遇到了秦燃。

其实他很清楚地知道，当年那件事并不能怪秦燃。

秦燃没有赶他，那些话也不是当面对他说的，是他自己要走，后来的那些遭遇也不是秦燃带来的，是他自己识人不清。

可当秦燃问他，是否还怪他时，心还是不由得一痛。

秦燃没有真正伤害过他，但也没有真正把他放在同等的位置对待过。

在秦燃的心里，他只不过是一个意外捡回来的麻烦，他们之间的那些好，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