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答案

人们认知中的夜对星锥M11的常驻居民来说,仅仅只是能量炉的休眠周期。

漂浮岛外没有星星,那些闪烁的明亮光点一半来自更高处的漂浮岛,一半来自金属反光。

参加星际远征之时,林凌祁见过了形形色色文明的形态,他们有的寓居高高的植物或山体,有的依仗大江大河,有的如飞鸟般住在天上,也有许多像星锥M11这样完全依靠重力中枢调控的、漂浮中的城市。

他早习以为常,但身边的温彻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的目光总是落在远处各色的漂浮岛上,或是追随坠下的能量堆,目睹一颗颗“流星”划过。

自从与达勒单独谈判归来,温彻的话变少了许多,林凌祁原还以为他是不开心,直到泰平向他透露一二,他才知道,温彻即将参与执行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没有人征询过林凌祁的意见。

每日餐后他们都要到漂浮岛边的环岛光路上走一走,温彻的身体状况一日日趋向稳定,林凌祁也知道,距离计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你……”

林凌祁张口结舌,只吸引到了温彻疑问的目光。

“我能做些什么吗?”林凌祁说。

林凌祁曾以为他无所不能,可当面对着此时此刻的温彻,他心里只有一团乱麻,甚至连好好说出自己的想法都做不到。

明明温彻所做的一切完全符合他的利益。达勒给出的让步都是对他这个星区总司有利的,温彻也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每天需要他的体温才能入睡。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风稍稍一吹,就能将温彻的发丝拂到他脸上。

可林凌祁感觉他们离得很远很远,像是隔了几个星系,连光的流通都要加以年计。

他猜温彻不会向他求助,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

“您想听一些我的故事吗?”温彻说。

风停了。

林凌祁想都没想先点了头。温彻拉着他的手坐在长椅上,夜温偏低,他的手也跟着有些凉,像是取暖一般贴在林凌祁的掌心上。

“我的母星叫瑟斯瓦纳,那里住着帝国南星域所有贵族。戴维德在……许多年前,接替他父亲的职位,成为了星球上唯一没有固定归属的邮差。”

“邮差?”林凌祁接话。

“嗯。”温彻将发丝拨到耳后,“负责在瑟斯瓦纳星运送货物,要求是能熟练驾驶主流品牌十种系列以上的机甲,偶尔他也会帮我们泊车。

“那时我没有自由,他居无定所,他成为了我的第一个心腹。后来……他联合我的敌人,背叛了我。”

林凌祁的手骤然握紧。他想说什么,温彻先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发丝软软垂落,盖住他的手腕。

“所以,我需要和他有个了结。我会代替达勒的仿生人,回到戴维德身边,这是我接近他的最好机会。您能明白吗?”

林凌祁当然明白。

仇恨面前,再多的挽留都是徒劳无功,他不可能拦住温彻,他也没法说服自己。

“你没有向达勒索要任何好处,交换条件都是对我有利的。”林凌祁说,“温彻,你是怎么想的呢?”

第二人格想要逃离,那么你呢?已经离开逃逸距离、却选择回到他身边的温彻,是怎么想的呢?

把这些解读为爱太过自作多情了,可林凌祁没法不多想,对方是他的Omega、他的合法伴侣,就算真的喜欢上了又如何呢?

只是他的自尊心需要一个回答,一个让他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回答。

温彻深吸一口气,问:“联邦对待另一个世界的客人,是什么态度?”

林凌祁意识到什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一点点冷下来。

“集中管制。”林凌祁说,“直到取得联邦公民身份为止。”

“在您身边,我至少能拥有些许自由。”温彻轻声说。

“只是为了身份?那我呢?”

“感谢您,长官。感谢您的宽待,感谢您信任我、给予我工作。”

林凌祁低下头,静静盯着温彻,此刻的他格外安静,那些诡辩、感谢的话并没能撼动他,比起张张合合的嘴唇,林凌祁更多看着温彻的眼睛。

“至少我不会为了感谢……做那些多余的事。真的,只有感谢吗,温博士?”

温彻没有回答,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

太空站边缘,无名漂浮岛疗养院。

受限于特殊磁场环境,戴维德的身体无法离开这座建筑,他的一切生活所需均由手下的雇佣兵们全权代理。自两个月前的特别行动之后,他手下可用的人又减少一批,如今尚不及来时的一半。

留给他的时间不算多,好在他要办的事情也不算多。

戴维德日复一日坐在长窗边,等待他的玩具归来。

这还是他在漫长的寻觅生涯中第一次见到如此相像的仿生体,虽然比他记忆中的更羸弱些,但那种漠视一切的眼神,不会出错。

这片宇宙的光一定见过那个人,他还活着,哪怕……

叩叩叩,门被敲响了。

家政机器人拉开房间门,两个雇佣兵领着一位Omega进入房间,帝国Omega专有的白色服饰穿在他身上分明很合适,那些用来凸显Omega身段的金饰却让戴维德感到陌生。

曾经无数次,他想为温彻穿上这身衣服,但温彻永远穿着制服和军装,像他的剑一样冷硬。

这样柔软的、弱小的温彻不正是他期望的吗?为什么他会感到陌生呢?

戴维德不理解。复杂的思考令他的数据陷入了死循环,直到被应急程式强制拉出,他才又睁开眼,望向对面的Omega。

拥有了语言模块的仿生人,对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

没有过往的记忆,他会对自己感到好奇吗?你是谁?我又是谁?

他会说什么呢?

“早安,丹。”

Omega望着他,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你……”戴维德睁大了眼睛,“你见过他,你知道什么?!”

戴维德按住温彻肩膀,轻易在上面掐了个红印,仅仅遮住前胸的Omega上衣无法遮蔽任何,那抹红因而愈发刺眼。

温彻偏过头,视线停在那道痕迹之上,下颌未动,只将眼左移,停在戴维德茫然又惊恐的脸上。

“你僭越了。”

戴维德立即缩回手。

早安,丹。

这句话戴维德曾无数次从那个年轻Omega的口中听见,当时的戴维德还是永夜星上一个小小的邮差,而那个Omega,他是远近闻名的家族弃子,他的家族每周给他送来一份维生所需的物资,他则与家族中行将就木的老仆们住在一处,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只得以家族姓氏称呼。

那时的戴维德还不叫戴维德,他是千千万万被称为“丹”的人之一,他贫贱的姓氏在踏入永夜星的第一天就被抹去了,没有姓氏的人在这里永为奴仆,直至被某位大人物看中、赐下姓氏为止。

赐给他姓氏的就是温彻斯特,那位温彻斯特家族最后的继承人——一个Omega。

戴维德只从温彻斯特的政敌口中听见过他的绰号,他们叫他“不死鸟”。

温彻斯特将家臣的姓氏赐下,丹变为了谢里丹·戴维德,从邮差,到温彻斯特家族最具权柄的家臣,戴维德用了三十年。

他就那样站在温彻斯特背后,站了三十年。

以至于现在他面对着这样一个仿生人,仍然心有余悸。

仿生人当然不会有正主的记忆,那么,为什么这个仿生人会说出温彻斯特常对他说的话?

难道它的数据源,当真来自那个……温彻斯特吗?

“达勒对你说过什么吗?”戴维德低下头,他的影子淹过身前的Omega,像是要将人吞没的巨兽。他用手触摸着仿生人的皮肤,这次动作很轻。

他试图找出仿生人身上不似人类的地方,但如果对方的拟真水平为最高级别的话,眼下能帮他达成这一目的的方法就只有亲手剖开大脑。

想到这里,他的手都在颤抖。

“你害怕我吗?”Omega说着,牵起他的手,将脸颊贴在掌心中。

Alpha的手部力量完全足以捏开一个Omega的头骨,金属和陨石曾在他的手上磨出茧,但随着身体更迭,一切过往的痕迹都消失了。

连这种陌生的、柔软的触感也快要消失了,戴维德几乎忘记,曾经的他也是这样托住犯困的温彻,将人拨到自己肩头。

时间过去了多久呢?

达勒找到他的软肋又多久了呢?

这样拟真的仿生人需要精准的数据源头,除非采集本人绝不可能做到。达勒一定已经通过空间门找到了他,但很显然,这位合作伙伴选择了隐瞒。

因为达勒算准了,无论如何,戴维德无法离开这间疗养院。

“是啊,我很害怕。”戴维德笑了一声,“他为你植入了记忆吗?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应该如何杀死我?”

“戴维德,你总认为自己算无遗策,事到如今你明白了吗?”温彻挑眼望着他,眸子满是纯真的笑,说出的话却似一把把尖刀,“你帮助那些无能的贵族背弃旧主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弃子。”

血丝攀上戴维德陈旧泛黄的眼白,他大睁着眼睛,眼泪兀自蓄满,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他就站在温彻面前,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但在他有所行动之前,浓郁到晕人的甜香先一步包裹住他,将仿生体中本就脆弱的Alpha腺体逼入暴走边缘。

他曾是贵族掌权者中唯一的Omega,擅长用他甜美的信息素换取一切想要的资源,以及杀人。

戴维德动弹不得,膝盖直直跪了下去。他再一次抬头,仰视他曾经的主人。

身着Omega服饰袒露大片肌肤的温彻,此刻瞧着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庄严。

他弯下腰,取出藏在发丝中的纳米刀绳,搭在戴维德颈上。

“该回家了,谢里丹。”温彻眼中满是悲悯,“所有你好奇的事,我来给你答案。”

刀绳勒上谢里丹·戴维德的脖子,他圆睁的双眼中映满了一个Omega的身影。

他是如此美丽、圣洁,就如初见时那样,纤尘不染。

曾经的戴维德做梦都不曾梦见过,温彻竟能离他如此之近,他们之间近得像是将要发生一个拥抱。

可刀绳先切断了他的发声器官。

血将Omega纯白的衣裳染透,一切不复如初。最终沾在他身上的只有血,以及属于Alpha死前留下的、铁锈味的信息素。

无尽星域之外,浸满溶液的维生舱中睁开了一双眼。电子屏上的各项数据一阵乱飙,许久,终于停在均值之上。

这双眼睛扫过舱外忙碌的研究员们,望向身旁罐体透明的另一只维生舱。透过蓝绿色的溶液,眼睛看见了一颗大脑。

滴——滴——滴——

它的生命仍在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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