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车时气氛多少有些凝重，温彻摸索着调开古老的车载电台，在夹杂机械失真的女性歌声中，远山上的云层慢慢集聚，飘向整片天空。

青蓝色的山脉被雨淋湿，反着光叫不上名字的异星植物之下，河流静静流淌。

一侧的山路自桥迈向另一侧，阳光浸落之时，林凌祁打开天窗遮光的穹顶，越野车黑色的外壳收入匣中，变为透明。

连温彻也靠在车座上瞧，林叶近得像能把水滴近人眼里，每一片叶都有背光勾勒出的金色脉络，又被雨淋湿了，飘飘摇摇。

“这些树是拉祖里，整座山头上的树共用同一个根系，它们最厉害的是……”泰平说到一半，停住话音。

云层渐密，天光于是也晦暗下来，只剩下满山绿得发蓝的树，叶脉中缓缓透出金色的光芒。

“它们能留住光。”

“留光石的原料吗？”林凌祁说。

留光石是异星无能源补给环境下很常用的一种照明装置，白天有光环境时只需把它晒一晒，晚上就能照明一整晚。

“还有些别的用处，听说有些人很喜欢拉祖里纤维做的衣服。”

谁能拒绝一件晚上会自己发光的衣服呢？

雨越下越大，山道上的林凌祁放慢了车速，泰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属于图兰朵的一切，他真心把这里当成家。

小百科O21靠在他身边，得亏机器人不会晕车。

温彻缩在副驾驶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上下眼皮打得正凶，他困得睫毛上都挂了些泪珠，仍执着地望着窗外的一切。

林凌祁将车设成了自动驾驶。

“困了？”他小声问。

温彻点点头：“我需要一些工作帮忙醒神。”

“那个姓陈的光头还在压榨你？”林凌祁夸大其词。

温彻也被逗笑了，好一会才说：“背后说同事坏话可不符合职场礼仪。”

“当着面也没少说。”林凌祁应道，“要不要给你拿床毯子？

温彻点点头，一边脸颊侧倚在车座上。

林凌祁找到毯子递给他时，就见温彻正望着他，没什么额外的表示，只是望着他。

“怎么了？”林凌祁有些不自在。

他把毯子递给温彻，手飞快缩了回来，一下也没碰着。

林凌祁莫名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感觉，他其实也没想什么，但就是觉得被看穿了。

“之前在机甲上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一些话。”温彻说，“你似乎忘了。”

话？

林凌祁想起那些醒来时模模糊糊的记忆片段，眼低了下去。

“我那会应激了，没说什么很过分的吧？”

“不是坏话。”温彻应。

不提还好，这么一说，林凌祁不可避免地好奇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瞧温彻的反应的确不像是坏话，那他能对温彻说些什么？

该不会是很难为情的话吧？

要命，他努力保持形象那么久，没想到一次应激给他脸面掉完了。

林凌祁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深吸一口气。

“那个，你能不能当没听过，或者忘了。”

温彻眨眨眼：“那你只能把我格式化了。”

林凌祁眉头一下蹙了起来：“这种话别再说了，我听不得。”

如此孩子气的话，被林凌祁以一种郑重的语气说出，他望着温彻的眼里没有一分笑意，别人如何想他不在意，他只会说清楚他想说的。

林凌祁不愿意温彻把对他而言相当于死亡的事轻易宣之于口。

这让温彻想起一些温热滚烫的东西来，有些事是不适合作为玩笑的。

“抱歉。”温彻说。

林凌祁并不领情，他将座椅调到温彻身边，两人几乎手挨着手。

“所以，听见那些话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

Alpha的体温传入皮肤单元，无比真实的触感让温彻有一瞬晃神。

一半的他囚困在人为构筑的躯体之中不敢迈步，另一半的他清晰知道，那些眼泪的分量比任何爱语都更重。

谈爱为时尚早，可温彻必须正视林凌祁，正视他所表达的一切。

林总司容不下任何虚假和糊弄。

“我在想，我还能陪你多久。”温彻小声说，“我有些害怕。”

害怕这样的词，他还是第一次说出口。

林凌祁凑近了些，几乎枕在温彻肩上，他正要说什么，话先被一个喷嚏打断了。

后座的泰平狼狈地擦着鼻子，边上的O21着急忙慌找纸，差点一脑袋撞在车玻璃上。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泰平把小O21捞回来，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林凌祁哪好意思继续腻歪，默默挪回车座，老老实实坐在他的驾驶位上。

温彻披好毯子，安静瞧着车顶上的雨和连绵不绝的蓝色树叶。

片刻他光脑轻响了一声，点开一瞧，林凌祁的消息蹦了出来。

【你放心。】

***

夜幕初降临时，越野车终于抵达安戈洛辖区内，老矿区的炼金场炉火取代了灯，得益于大风，空气中没有多少灰，每个人都在下车前戴好了防沙尘的面罩和功能镜。

他们需要在这座城里呆上几天，直至找齐需要的材料为止。

泰平抱着光脑搜索信号，民用通讯设备在极端环境下的表现总是不尽如人意，毕竟信号基站的范围要辐射全宇宙，现在还能连上网已经谢天谢地了。

“后半夜风很大，零点之后地表的一切都会下沉。要想睡个好觉的话，我们最好选个地下免沉降的住所。”

“太阳出来的时候再升上来吗？我觉得挺好玩的。”林凌祁说。“还是你想省点房费当地鼠？”

后面一句话问的是温彻，温彻还在打量这座山谷之中拔地而起的城市，的确如泰平所说，山壁上的石头满布风痕，城市中的建筑却只是表面略显沧桑。

“地下有准入门槛吗？”温彻问。

“嗯，特殊性别要戴上腺体拘束器。”泰平说。

林凌祁有些意外：“Omega也要？”

Alpha在外受到限制并不奇怪，但看似无害的Omega在这里受到的是等同于Alpha的待遇，足以证明安戈洛的建立者对特殊性别有多么忌惮。

“没记错的话，那东西会收集腺体数据吧？”林凌祁说，“还是住在地面上好了，大不了夜里坐一次电梯。”

泰平瞧了一眼温彻，了然点头：“我明白了。”

作为图兰朵星的老牌工业区，整片安戈洛地区不乏居民，也有许多外地游客慕名前来采购或旅游，街道上十分热闹。

夜风吹在身上带来丝丝凉意，他们见到了路上那些拉祖里编织而成的高台灯，还有许多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工艺品。

O21干脆横过来飞，就为了多看些好东西，看上了什么林凌祁就跟着掏钱，对金钱观念有失偏颇的前圈养Omega现小机器人来说，一把灯芯草几十联邦币实在有些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可只要他问价，温彻也多看了一眼，林凌祁就干脆掏钱，一点不废话。

看到后面O21都不好意思看了，闭着眼睛往前可劲飞，飞出好一阵了才注意到几个监护人都没跟上来。

安戈洛满带砂石的夜风中，O21注意到几个身穿黑袍的人，只出现一瞬，不多会儿又消失了。

通往住所的过程中他们当然不指望能买到什么很有用的东西，饶是如此也逛了许久，在O21待机电源都快耗干时，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住所。

简单登记分房结束，林凌祁牵着快要困得昏过去的温彻回房间，门一关，温彻倒头就睡，在半夜建筑下降时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

天边昼夜不息的火炉正放着暖光，一点点被地平线吞没，归入黑暗。

大地的更深处，属于生命的淡蓝色荧光替代了星星，此刻他们变作另一方的天空，除了层层叠叠的地下建筑、悬浮车之外，还有一座反射着蓝光的金属地标建筑，像一颗晨星，悬挂在地下城市的最中央。

林凌祁模模糊糊察觉到动静，他的手还环在温彻腰上，不动声色抱紧了些。

莹蓝色的流光中掠过一些黑影，像是梦中飘过的影子，没有一点声音。

“你也醒了。”温彻说。

林凌祁不说话，整个人抱上来，把他揉进被子里。

温彻只觉得热，不疼，更多湿润的呼吸洒在他颈后，变成更为柔韧的触感，有另一种东西触碰着他，力道小心。

“你当时向我解释了吗？你没告诉我的那些事，我一定问你了。”

“解释了，你不听。”温彻说。

“那我现在也不听。”林凌祁闷闷笑了两声，“我要咬你了。”

尖利的犬齿刺开Omega柔嫩的皮肤，更多藏在暗处的隐秘正被抚摸着，缓慢的，深入的，昏沉的感觉像是睡熟了，热却让他清醒着。

这样浓烈的酒味总让温彻想起另一个世界，当时的他能从酒塔底部任性地取走一杯他想要的，任由身后洒落的液体和玻璃溅在每一个人身上，他能轻易摧毁每一个他不想参加却被迫出席的宴会。

那时的温彻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会躺在别人怀里，被同样的酒香俘获心神。

可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像雨水落地一般自然。

没有利益交换或胁迫，只因为他为这样的温暖感到满足。

“温彻，你疼吗？”

他听见林凌祁的声音，原来念他名字的时候是这种语气吗？温彻有点想笑，一点气音才出口又变了调。

“疼。”他说，近似呢喃。

怎么会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