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体漫过虹膜，林凌祁像是躺在海底的沙石上，他看见光穿透液体变为碎屑，看见往复的洋流。

眼窗外是个冬日难得的晴天，光束落入机甲繁杂的腔室之中，洒在金属零件之上，像是鳞片或羽毛。

生命的确认如它诞生时一般静谧，红光从他头顶一路延至脚跟，机械音提示结束，水流还没有褪去，林凌祁先听见了古德奈特的声音。

“在您的体内没有检测出芯片，也没有任何记忆更改和植入的痕迹。恭喜您，您是一个人类。”

林凌祁想起古德奈特初生的时候，它的声线还是林凌祁精心挑选的，当时他想的是在外星独自流浪的时候也能有个亲切的朋友陪他聊聊天，可此时此刻，这道属于机械意识的声音亲切过了头。

“我能相信你吗？”林凌祁喃喃。

他分不清谁在欺骗他，谁在隐瞒他，世界摧毁了他全肯定的认知，便只剩下全否的另一极端。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劲，但他找不到原因所在。

“您的身体状态没有异样，但存在部分精神暗示迹象，请您注意控制情绪。”

只是精神暗示。

这对林凌祁来说还算可以接受，他松了一口气，差点被治疗舱里的修复液呛到。

液体褪去，他从舱室中坐了起来，体表的液体即刻滑落、干透。

他咳嗽两声，像是新生的婴儿发出啼哭，这种怀疑到确信的时刻无比美妙，林凌祁十分庆幸，庆幸自己还是一个人类。

“我不是仿生人。”林凌祁望着自己的双手，笑得几近痴相，他随即想到了什么，笑容就像冰融化去，寂静无声。

他差一点变成仿生人都这么恐惧，那温彻刚刚睁开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仿生人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恐惧？庆幸？还是知晓一切的坦然？他曾为人类，但他不再是人类了，他那些冰冷的、只属于机械的端倪，林凌祁都见过。

林凌祁心底清楚，那些轻飘飘的感情完全不足以让一个人战胜对自我的恐惧，温彻对他的选择必定另有原因。

可心是暖热的，念着一个名字、一个人。

林凌祁闭上眼睛，出现在他眼前的却不是一片黑暗，而是几乎与他视野一般大的、绿色的针管。他看见防护服、无影灯，晦暗的天花板上天旋地转。

趁虚而入的精神暗示想要向他传达什么，林凌祁无从抵抗。

时间，近乎倒流。

“您的精神状态不大好，建议您先短暂休眠一下。”古德奈特说。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林凌祁说，“他们就是希望我怀疑一切，等我变得神经质自乱阵脚的时候，他们就赢了。”

“您的信息素数值正在急剧升高，即将到达应激临界值。我通知温博士过来，您先注射一些镇静剂……”

林凌祁双眼空洞，不知望向哪里，他任由自己的信息素飙出，像是割断动脉泼洒出的血，他没法控制自己。失去理智，Alpha只剩下本能。

“温彻，温彻……”

【紧急联系人：温彻，正在接通中……】

“救救我。”

***

“温博士，紧急通讯。”

温彻抬起头，用以耦合核心零件的溶液沾在他脸颊上，他拿袖子擦了擦，起身时，双膝以下的部位因为持续压迫短暂失去了知觉。

他半倚靠在操作台上，向帮忙拿来通讯器的机甲师道了声谢。

东西才打开，一封红色加粗的邮件立即弹了出来。

【联邦军部总处急电：存量数据有异，样本识别失败，载入期间销毁程序自启，解析数据丢失量27%，请立即再次回传数据。】

“温博士，这……”

一旁瞄见信息的机甲师冷汗都下来了。什么叫再次回传？总处的指令不是销毁后回传样本吗？现在都已经销毁了，怎么回传？

是这封急电有问题，还是……保密区任务栏的密电有问题？如果军部的意思并非销毁，那已经将核心销毁了的他们岂不捅了大篓子！

听见动静，另有几人围了过来，看见温彻面前的邮件内容时，他们面面相觑，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瞄向温彻，毕竟最开始那封销毁核心的密电是他上传的。

“致电总处，备份样本一定要留好！”温彻脸上也难得出现了焦急的表情。

其他人跟着忙碌起来，有帮忙连接星际广播的，有调取任务记录留档的，有拷贝工作日志的，温彻站在忙乱的人群中间，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怀疑他。

对于机甲师来说，亲手创作的机甲核心相当于他们的孩子，温彻怎么会在销毁核心的密电上动手脚呢？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有人向温彻投来关切的目光，却看见他站在操作台的最高处，目光中没有悲戚，仅剩平静。

这位机甲师忽然想起来，当初这个聪明无比的机甲核心销毁时，温彻也是这样的表情，像是将食物推入烤箱那样，没有任何悲悯。

本以为是温博士极具职业素养，但仔细想想，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然而并没有时间给他怀疑，军部总处急电很快传回，这一次，信息很简短。

【解析数据丢失量100%，样本自动销毁。】

一个几乎诞生自我意识的机甲核心备份，在经历漫长的宇宙之旅后，自杀了。

“完了，温博士，我们的数据还能回档吗？我记得当时……”

“没办法。”温彻说，“删得很干净。”

“那现在怎么办，如实上报吗？军部一定会派监察团来的，我们都得坐牢……”

一种恐惧的情绪裹挟了在场所有人。保密区内静得能听见人的呼吸声。

“任务信息是我给出的，我负全责，你们继续工作吧。”温彻叹了声气，“替我向总指挥官问好。”

温彻一人揽下罪责，其他人不至于就此脱开干系，却也基本免除了牢狱之灾的危险。有人拍拍自己胸口，手上画着祷告的形状，有人望向温彻，眼中流露出不忍与痛惜。

没有人阻拦。

通讯器消息再次弹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温彻即将被兴师问罪的时候，一段标准的机械音从中传来，字正腔圆。

【温彻先生，您的伴侣信息素浓度大于均值，正处于应激状态边缘，请您及时前往翠贝卡A12区配合处理。】

有人惊呼出声，偏偏在这时候！Alpha应激状态是很紧急不假，可温彻会因此错过向军部总处申辩的时机。

是为自己申辩，还是去帮助自己的Alpha伴侣？温彻只能二选其一。

无论真相如何，他应该拥有为自己申辩的权力。Alpha还有镇静剂，再不济还有医生、还有应对狂化的专案组。此时此刻，最理智的选择无疑是军部。

【军部急电接入中，请稍后……】

“温彻，请给我一个解释。”

这个声音是……第一军团总将林若山将军！

“我请求延后处理，林将军。”温彻说，“我的伴侣林凌祁正处在应激状态。”

“你毁了近几年来运行状态最好的恒星级机甲核心。”林若山的声音威严而冷硬，画面中的他肃穆凝视着Omega，战场为他披上杀意凛凛的外壳。

温彻并不惧怕他。

“他更需要我。”温彻说，“在那之后，听凭处置。”

他选择了林凌祁。

***

机甲舱门打开时，林凌祁听见了水声。眼球充血已经让他看不太清东西了，他拼命给自己灌镇静剂，可腺体的状态越来越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绑在驾驶位上，安全带也系得乱七八糟。

有什么人来了。那人捧起他的脸颊，帮他擦去几乎流进眼睛里的汗。

凉凉的花香包裹住他，林凌祁近乎本能地贴了上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脸埋在对方身上，用力呼吸。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他终于感觉哽在喉头的痛觉减弱了些。他能看见些银白色在他眼前晃，分不清是发丝还是外套，总归十分柔软。

“温彻。”

“嗯，我在。”温彻抱着他，耐心安抚。

林凌祁咬着牙，艰难开口：“精神暗示，监察团……对我用了精神暗示。我看见了那些试验品的记忆，O21，还有别的。很多很多。”

“长官，您现在需要休息。”

温彻为林凌祁解开一圈圈缠在他身上的安全带，林凌祁也在胡乱拉扯中揪下了为温彻束发的头绳。发丝滑落，像一张蛛网，缠了他满身。

“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该去救他们，我……”

林凌祁能感觉到，Omega的信息素正在努力安抚他。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温彻低下头，轻轻吻住他，截断了接下来的话。

“您信任我吗？”温彻问。

“我……”

话到嘴边，哽在了喉头。

温彻：“我将会咬开您的腺体注入信息素，请您不要反抗。”

湛蓝的双眼犹如月光下的海湾，林凌祁是一艘未归港的小船，几乎溺毙其中。

他听见水流追逐水流，听见心跳和鸣，还有眼前人沉静的、波澜不惊的呼吸。

“疼吗？”林凌祁问他。

这个问题他好像问过许多次，每一次温彻的答案都不尽相同。这一次，温彻没有回答。

Omega不算尖利的牙刺破颈侧皮肤，林凌祁身体的每一寸细胞都在叫嚣着，他情不自禁扯住了温彻的头发，温彻咬得更深，也将自己更柔软、更不设防的地方送到林凌祁手上。

咬了林总司，他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Omega信息素注入，快速平复了林凌祁乱成一团的腺体。除了被扯乱的头发，温彻身上的皮肉也被掐红了，**辣的疼痛替代所有忐忑与无措，将几乎坠入深渊的人又拉回到悬崖边缘。

没有温情的话，没有试探，他们近乎发泄似的拥抱、啃咬对方，林凌祁把温彻咬破了皮，血全被他舔进嘴里，他感觉不到疼，一定要有什么的话，那大概是一种令人眼酸的冲动，他拼命的抓紧了，抓紧这个世界上目前唯一属于他的。

他该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溜走了，变成一个个吻，变成更多的温热，都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