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才知道,一个人对自身酿下的最大的恶果,就是对无望的事情抱有期待。
观察着弟弟的表情,奚沧悲凉地想。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方唯安杵在门口,一脸无辜,“你说叔叔阿姨想见我……”
“我,我那是,”奚沧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我那是客套话而已,谁知道你会当真!”
方唯安露出费解的表情,真的会有人把客套话讲得那么郑重其事吗?
“小帅哥,你是小佑的朋友吗?”奚沧的妈妈友善地笑了笑,“一起坐下吃点呗。”
“妈——”奚沧奚佑同时出声,彼此对看。
奚佑在哥哥的眼神里读到了指责,默默打了个冷颤,嘴角好像也隐隐作痛。
哥哥对那个娘炮的保护可见一斑,奚佑吊着一口气,竭尽所能地维持体面,“爸妈,这是方唯安,他在哥家借住。我今天去给妈买礼物的时候看到他了,就想着叫他一起来蹭个饭。”
奚父扶了扶眼镜框,“方…唯安,你还住在奚沧那里啊?”
这么多年了,儿子对这个房客只字不提,于是他们两口子早就默认方唯安已经搬走。
沉默许久的奚沧也终于开口,他垂着头,声音沉甸甸的,“方唯安,你可以先回去……”
方唯安愣了一瞬,不知怎么,他后背一凉,直觉奚沧并不想让自己离开。
“人家都来了,哪有就这么赶人离开的道理啊!”奚母嗔了奚沧一眼,又冲方唯安笑笑,“是吧小方?一起吃个晚饭嘛,随便坐吧。”
这个时候倒是很大方。
奚沧站起来,拉开椅背让方唯安坐下,不禁又瞥了眼对面那一家三口。
其乐融融的样子,哪怕对面坐了一百个陌生人都无所谓。
奚母给小儿子烫了杯子,奚父接过热毛巾,先递给小儿子擦手,关切地问:“我们突然过来,没有耽误你上课吧?”
“我才大一啦,不是很忙,”奚佑笑着说,突然掀起眼皮,看向方唯安,“爸妈,你们都不知道,我哥跟方唯安的关系可好了,对他比对我都好。”
“怎么会呢!”奚母爱惜地摸摸儿子的脑袋,“你哥哥还能不想着你吗?”
老两口一齐朝着方唯安看过来,方唯安正专心致志地擦手,热毛巾烫得他的手背微红。
给人感觉很娇气。
“奚佑!”奚沧扶额,“你不要乱告状。”
奚佑趁势躲进老爸身后,“哥,你偏心眼,你不喜欢我了!”
奚沧实在没招,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倒是奚父笑呵呵地打圆场,“都长这么大了,还不忘跟家里人撒娇,不像话!”
说着,又看了方唯安一眼。
对方仍沉迷擦手,指尖被染色唇彩染成了红色,他拧着眉头,固执地一直蹭。
咚咚——
服务生敲门,传菜员排成一列,在餐桌上留下可口的餐点。
待他们离开,奚父看向对面,“小方,你外公外婆还好吗?”
方唯安还在擦手,奚沧用胳膊肘怼怼他,他才倏然惊醒,“外公他们……应该挺好的吧,他们出国了。”
奚父跟方唯安的外公交好,两人曾任职于同一司法部门,方唯安的外公曾是他的领导。
后来奚沧想考美术专业,奚父便请已经退休的领导吃了顿饭。
说起来,奚沧能成为沈清献的弟子,看的还是老领导的面子。
可惜的是,人情是搭进去了,奚沧最后还是没能端起美术类的饭碗,高三那年突然转战播音主持,也没少让他们两口子操心。
“老爷子去哪个国家了?之后我跟他妈出去旅游,顺便去看看他们。”奚父继续问。
方唯安摇摇头,“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
奚父僵了一瞬,终是挑起块鱼肉,放进奚佑的碗里,“宝宝吃,多补补。”
那是鱼肚上最肥美的一块肉,之后的鱼眼和鱼脑也都被两口子夹进奚佑碗里,“宝宝很辛苦吧,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受委屈了……”
方唯安终于放弃擦手,转而专心干饭,这晚的鱼肉鲜嫩,老鸭汤煨得恰当好处,他忍不住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小佑,尝尝这个。”奚母不断往奚佑的盘里添新东西,唯恐他饿着一样。
奚父则将剥好壳的虾、剔了刺的鱼肉放进小儿子的盘里,“宝宝,多吃点,还想吃什么就跟爸爸讲。”
奚佑则像个呼风唤雨的小皇帝一样坐在他们中间,偶尔小嗑两声,立马就有茶水递到他嘴边。
饶是方唯安再迟钝,也能看出这兄弟俩的反差。
相比起奚佑,奚沧受到的关注实在太少了。
就连奚父还问了他几个问题,可对奚沧这个大儿子,两口子默契地毫不关心。
老鸭汤又转到面前,方唯安先给奚沧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
第二勺还没来得及填满,汤盅就被奚佑给转到了另一边。
方唯安趁势舀了满满一勺海皇豆腐放进奚沧的碟子里。
“诶,老大,你弟弟工作的事张罗得怎么样了?”奚母将挤出蟹黄,熟稔地放进奚佑的碗里。
奚沧这晚没怎么吃东西,也不说话,让人搞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小佑现在正在电视台实习。”
“那我们怎么都看不着他啊?”奚母嘬嘬筷子尖,“你看你大一就上电视了,我们每天守在电视前面,也没等到小佑露脸,你不是挺厉害的嘛,不能给小佑一个出镜机会吗?”
奚沧耐心解释,“他现在是节目的实习编导,不用出镜。”
“不用出镜谁能知道他在电视台工作啊?”奚父说,“你在电视台实习那阵,不直接就当了主播?”
爸妈总是这样,将他的成功看作理所当然;奚佑的付出则是悬梁刺股,是卧薪尝胆,是一种惊天动地的牺牲。
可是,说辩解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奚沧叫不醒执意装睡的人。
“我会帮他争取一下。”
“对嘛,你弟弟可是奔着你来的,你总不能不管他吧?”奚母顺顺小儿子的头发,对大儿子颐指气使,“老大,你弟弟的指望只有你了,你都上了那么多节目了,分给你弟弟一个,你也缺不了什么。”
奚父在一旁帮腔,“将来我们俩走了,还是得靠你们两兄弟相互扶持嘛。”
奚沧放下筷子,沉默了几秒。
余光里,方唯安仿佛看到了一团阴云飘过来,罩在他的奚沧王后的头顶。
“我知道了。台里目前比较看好一档选秀综艺,我会想办法把小佑调进主创团队里。”奚佑的头略略低着,这么说的时候谁都没看。
“啊,就是那个Shine啥的吧,语法都错了,”奚母曾在海外读书,回国结婚后便走进高校担任英语老师,“但是好像曝光还不错,小佑应该多参加这类活动,长长见识,老在《动物世界》里待着能学到什么啊?”
奚父则爱子心切,“但是也不能让小佑太累,你这个当哥哥的得多帮衬他一点……”
多帮衬他一点?
奚沧简直想笑。不知道以为是哪家的皇帝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呢,你见过有哪个打工人成天迟到早退、耀武扬威的?
还累?
他有什么好累的?那可是《动物世界》,整个电视台最松散、事情最少的栏目,他也是卖了一圈人情才把这个草包塞进去的。
他只要做到按时上下班就好,其他的东西都不用他操心,这样还觉得累的话,那他和方唯安简直不用活了!
奚沧掷下汤匙,勺子碰撞碗壁,发出叮当脆响。
“哥……”奚佑唤了声。
同一时间,方唯安选了一块鱼肉夹进他碗里,乖乖的一直没说话。
奚沧冷静片刻,终于点头,“好,我多帮衬他。”
奚母眉头松动,“哎呀,看到你们两兄弟关系这么和睦我就放心啦!”
“人家都说长兄如父,奚沧你要多体谅小佑,要有哥哥的样子!”奚父也感叹。
直到最后奚沧也没怎么吃东西。
方唯安其实能理解,毕竟每道菜最精华的那部分全都进了奚佑碗里,奚沧不开心也是正常的。
他只是想不明白,明明是两兄弟,奚沧还比奚佑要优秀得多得多,他们的父母怎么好像只在乎奚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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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方唯安这个外人在场,奚家一家人的交流不算很多,以奚佑揉着肚子说再也吃不下了宣告终结。
奚沧结了账,在饭店门口跟爸妈以及奚佑道别。
“小佑的宿舍太简陋了,晚上跟我们会酒店吧,好好放松一下。”奚母为他开脱。
奚佑抱着妈妈的胳膊,黏糊糊撒娇,“谢谢妈妈!”
“那我们先走了,看样子待会就要下雪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奚父仰着头说。
从这个角度,奚沧看到了爸爸发顶生出的一丛丛白发。
“小方,麻烦你特意来看我们。”奚母拍拍方唯安的肩膀,心无芥蒂地对他笑。
奚沧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瞒了这么多年的事实对他们俩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奚沧可以跟任何人生活在一起,反正只要弟弟的生活足够风光足够圆满,其他的都是陪衬。
他站在那儿,望向父母的眼睛。他们眼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们从小宝贝到大的小儿子。
出租车停在饭店门前,一家三口一齐挤在后座,每个人都很开心的样子。
奚沧从副驾驶的窗口递了一百块钱进去,嘱咐司机安全驾驶。
至少还换来司机的一句谢。
后座那三口人则在后排自成结界,离开时甚至没看奚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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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沧……”
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深空飘下小雪,很细,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可方唯安还是发现了,伸出手接了接,然后用微凉的指尖碰碰奚沧的脸颊。
“我们回家吗?”
终于看不到那辆车了,奚沧回过头,声线苦涩,“走吧。”
进了停车场,奚沧解锁了车,将钥匙丢给方唯安,“你先上车,我还有件事。”
说完便跑。
方唯安钻进副驾驶,发了一会儿呆。回神的时候,雪已经下大了,在挡风玻璃下方积了厚厚一层。
奚沧到底去干嘛了呀?
方唯安搓了搓手,将空调调高几度。
过了约二十分钟,终于看到奚沧跑回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
奚沧上车拆盒,里面是个生日蛋糕,他点了两根蜡烛,看向方唯安。
“二十岁生日快乐,方唯安。”
“虽然晚了几天……”
暖风烘过,烛光晃晃,方唯安一脸错愕。
“啊……”大脑空空荡荡他,他只能发出肤浅的赞叹。
“以后都开开心心的吧,方唯安。”奚沧望着他的眼睛。
不知为何,方唯安在他那双眼里读出了哀伤,还有淡淡恳切。
吹熄蜡烛前,方唯安许了愿。
他希望奚沧一直开心幸福,离让他痛苦和失意的东西都远远的。
蜡烛熄灭,奚沧吻住方唯安。
蛋糕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奚沧将方唯安拖进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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