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三嫂,被怒气冲晕了的张玲,宛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她是聪慧的,立马就想明白这里头的利害,扭头扫一圈,果然看见围了不少乡邻。
这里头,有不少是看笑话的,也有那些平日拿个小事都爱编排别人的坏东西。
张玲悲愤交加的脸上出现一瞬的凝住,稍稍抬视便能发现那些不安好心的探索目光。
自己被非议也好,三哥再怎么被编排也罢,但这事牵扯了三嫂,如果她还把事情闹大,就真的给人看她三嫂的笑话了。
感受到围观视线,张玲转念一想她立马就冷静下来。
扭头看她大哥,大哥朝她无声地点点头,抿了抿唇,终是不甘不愿收起了竹篙,瞪了三哥一眼这才拖着竹篙转身走回小院里。
见这头张玲消停下来,进了院子。离得近的乡邻才敢拍着胸口:“哎呦,没想到这一向安静的丫头发起疯来这么彪悍吓人!”
居然抡着竹篙打人!
有人问,“永水啊,你家四妹这是咋啦?”
“怎么忽然发起疯来啦?”
“哎呦,四妹原来真这么凶悍吓人,难怪王家……害?你撞我干什么?”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被这些久不见的相邻说三道四,张永水微低着头,在转身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也变了。
他带着笑,对周围的乡邻开口,“我这不是在外头上工久了没回来,我妹就生气了么,让大家见笑了。”
他态度客气,好言好语地解释,乡邻也跟着陪笑,“嗨,姑娘家家嘛,你哄哄就行。”
“那是,毕竟家里的小妹嘛。”张永水笑着,脸上还有那一棍子留下的红,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淤青。
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他笑起来的俊,让看戏围观年轻一点的妇人和姑娘看了,都忍不住脸红。
长得好看,对自家妹妹也宠,瞧见没,就是被竹篙追着打他也不还手一下,哪像别人家的,净欺负自家弟弟妹妹了。
张永水态度好,围观的人也不太好意思,于是就散走了,他这才转身与兄弟嫂回屋。
周国枫第一次和大队长等人到茅村办事,没想到刚走到一队,就遇上了张玲这大义灭亲骁勇的壮举,都看愣了。
“那是?”
大队长有些不好意思,“这就是一队,一队有两大姓两小姓,张家是一队另一个大姓。这……”
他们隔着人群看坡下那对兄弟,“……是张阿朝,大家都叫他朝三,家晨的老四,叫张玲,那是她三哥,老往城里钻,农民都找不着人。”
村长看看把人打得吱哇乱叫的张玲,实在没忍住点了根旱烟。
周国枫看得很感兴趣,连眼都没眨一下,接了话:“现在管得不严了,只要年底公分交得上就行。”
“她这是咋了?为啥追着她哥揍?”看起来挺彪悍的。
大队长:“嗨,张玲那丫头平日不是这模样的,安安静静的一姑娘,也能干,才十七岁,工分赶上普通男人了。今天这么闹,兴许和她家三哥有关。”
看了眼周围人在那起哄,低低地说,“昨儿个有城里女同志上门,说是在城里认识的。可永水家里还住着那个订了亲的林清呢,这张玲大概是为她那三嫂出气吧。”
再说,虽然隔得有点远,但张玲那丫头边揍边骂的话,还是能听到一些的,估计也真是那么一回事。
周国枫“哦?”了一声,又听大队长说,“这事都只是大家在传,当事人也没来大陈告状,我们也不好出面。”
如果事情真是那样,那林清要告到大队,他们还是要管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周国枫笑笑,那张白净的脸上,带着斯文的气质,见人转身进了小院,他也收回目光。
大队长抖了一下旱烟,“也是。走吧,周医生。往前不远就是二队,大路是防洪坝,小路是竹林道,竹林道有些阴气潮湿但胜在比较近,周医生想走哪边?”
“就走防洪坝吧,看一看劳动人民的结晶。”
当年这条防洪坝,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堆起来的,走在上头,心里头也滚热。
“诶,走着!”
不知一场闹剧被大队长看了去,张家厅堂里,张玲手手还握着竹篙呢,坐在板凳上。
听到声音抬眼,眼眶都是红的,直鼓鼓瞪向自家三哥。
倒是张大哥先开了口,“先坐下,永水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事,连他都不帮老三了,也没怪四妹今天这凶暴。
被点名,张永水脸色才有了些不自然,他看了一眼还是一脸凶狠的妹妹,挑了个离门最近的凳坐下。
看一圈,一家人都在,除了他那个未婚妻,于是他开口,“林……她呢?”
张大哥没开口,他女人开了声,“三弟妹去帮十一婆家插秧了。”
这头都开始捋田施肥了,生产队中还有不少人连秧都还没插完的。
听到这个,张永水微微一愣,二嫂接了话,“天一亮就去了,人家也没请她自个就去了,家里活也不干。”
张二哥没开声,张玲却不悦地扭头看了过去,刘兰珍努了努嘴,“瞪我做啥?我有说错?”
林清的确是一大早就去帮十一婆家插秧去了,这次倒不是她主动的,是十一婆拉下脸亲自求上门。
她们家落下太多,不做完年底别说有工分了,不够扣也是有可能的。
不想听这些牢骚,张永水扭头对张玲说:“去把她叫回来。”
可对上那双怒目,他不自然地把视线移开,“大妞呢?”
提到自己女儿,陈美凤开口,“已经去叫了。”
说时她看一眼老二媳,又看一眼那边的小叔,没忍住冷笑,“是该叫回来,不然她闹起来,可不得全村都来看热闹。”
春稻接近尾声,天气也逐渐回暖。
那仿佛下不完的绵绵细雨也停了好些时日了。
这是数块高低大小形状都不太一样的稻田,多数是红泥土,土不肥又硬,耙得也粗糙,有些地方泥还是一块一块的。
使得林清的速度比往常要慢了些。
但她插得很专心。
远远看过去,总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她那条铁灰色的裤脚,用麻绳紧紧地绑住了脚踝处。
可见,是真的很怕水里的蚂蟥。
田埂边,十一婆朝她喊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弓着腰扭头,又听十一婆朝她喊:“阿清你家大妞叫你。”
林清直起身转过去,果然看到田埂头那边牵着二宝的大妞。
见她抬头,大妞踮着脚往这边挥手。
“三婶,三叔回来啦~”
听到大妞的喊话,几块田里的人都忍不住扭头看向林清,当事人倒是一脸平静。
“哦。”了一声,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秧块,还有巴掌大小的秧苗。
她抬头,朝大妞招手。
大妞不解,拉着二宝从大田埂往这边走。
林清指着田埂边的东西,“那儿我捉了几条泥鳅,你和二宝拿回去,让二宝阿妈放桶里养着,晚上煮来吃。”
“泥鳅!”大妞惊喜地往前小跑了几步,伸着脖子往埂边上塞进泥水里的竹篓瞅。
“啊,好多呢!”
在泥水里翻滚来翻滚去黑压压的一堆,根本就不止三婶说的几条。
林清只是笑了笑,旁边的人听了,也只当小孩见几条小泥鳅就嚷好多,不值得大惊小怪,所以也没太在意这边。
倒是,都好盯着林清看,大约想看身为新媳的林清会不会有那害羞的模样。
也可能……只是想看笑话。
毕竟昨天的事,一二队的人都听说了,大家心照不宣。
让她们失望的是,看到的,还是那张温温和和又还挺俊俏的脸,甚至还朝她们嫣然一笑,坦然得十分好看。
老的新的,不知是脸红,还是一时哑然,扭回头继续干活。
林清看样子也是继续的,大妞提着那竹篓呆了一下,“三婶,你不回去吗?”阿妈让她来喊三婶回去的。
“插完就回。”她安抚地笑笑,“你们先回去吧。”
说完就转身,从畚箕里托起一块秧苗泥,因为插得晚,秧苗已经长得很长,快有半截手臂长了。
她抬脚踩进泥水中,回到未插完的地方。
大妞双眼眨了眨,低头看了一眼二宝,又抬头,就见十一婆拎起了空的畚箕,却对她说,“我们插完就回去。”
“哦哦,好。”大妞牵着二宝,另一手提着刚出泥水有些重的竹篓,“那三婶,我们回去了。”
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办好,心头有些慌,可是三婶说插完再回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所以,当她提着竹篓到家复命时,屋里等了一圈的人,都有些懵了。
尤其是张永水,脸色有些沉,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后,他神情僵了一下,没有发作。
张玲也站了起来,她动作点大,还吓了张永水一跳,本能地往边上躲了躲。
却见她眼也没抬直出厅门,走向天井边摆着那桶衣服,提起就走向小院那一角的竹篙凉衣服。
凉完了衣服,她没管其他人,只和大哥说了一声,“我去找三嫂”,挑起畚箕就出了门。
刘兰珍接过大妞提着的泥鳅,诧异了一下,“哟,还挺多。”
边说,边走向水缸边,想着冲洗一下倒进水缸里养,旋即想起之前想放一条鱼到水缸里,都被那林清用软绵绵的语调,跟她说了一大串听不懂的话。
她手一抖,忍住了没这么干。
见人挑担,张永水知道四妹要去田里,也不怕再被揍,追过来喊:“把她叫回来……早点回来。”
被瞪一眼,他气虚地改了口,也掩饰不住眼底的焦虑。
如果不是焦急,他也不能大清早地赶回来了。
冷静下来的张玲意识到这点,怒气也稍稍消了些。
至少,三哥还是在意三嫂的。
可当看到三嫂一如往常的模样,她又有点不太确定了。
哪个女人遇上这种事能心平气和的?就算嫂子性格再好,心里头大概有气也难受吧。
想到这个,刚消下去一点的怒气又噌噌往外冒,恨不得回头再把三哥揍一顿!
林清听到身后的动静,直起腰转身看到一脸气鼓鼓的姑娘,忍不住笑了,“咋了?谁惹我们小玲生气了?”
还是笑起来温柔好看的三嫂,还是那温柔的调调。
张玲张了张嘴,想说还不是三哥那坏家伙,可话到了嘴边,也没挤出来。
“……二嫂又偷偷藏起了几条泥鳅。”她闷声闷气,把挑来的秧苗块一块一块分开扔进田中,这样插秧时拿取方便些。
这把林清逗笑了,“她爱藏东西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生这个气做什么。”
比起陈美凤大嘴吧啦吧啦大嗓门,刘兰珍这种看似闷声不响的更自私自利,藏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如果害起人来那才可怕。
张玲被林清的笑晃了一下神,原本也不是在意这个,见三嫂还笑了心情也跟着变好了些。
“那、那我们不管她了。嫂你……”是不想见我三哥了么?
话在嘴里来回打转,张玲最后还是没问出口,“我们把这里插完吧。”
她把空了的畚箕用力一抛,到空田的另一边,激起了不大的水花。然后转身,手中托着一块秧泥,不知想到什么,对着人咧嘴笑。
林清被她笑得有些莫名。
“好了,先把秧插了,晚了快一个月要赶不上前面插的了。”
前后相差太远,到夏季收割若是遇到雨季就不太好了。
姑嫂二人都是手脚麻利的,还能边说话边干活也不减一点速度。
看得十一婆家的媳妇连连称赞,“不愧是‘三伯家二人组’!这手脚麻利得。”
张玲阿爸排三。
十一婆年纪大了,一直弯着腰也受不住,此时正把别的畚箕上的秧苗块一块一块搬出畚箕,看着距离摆在空田上。
见自家媳妇在那儿直着腰说话,眉头一皱,“人家上门帮忙都没停下手,你们倒是歇起来了。”
两人脸上不知几分真意的笑一僵,赶紧捧起秧苗块低下头插秧。
她们的速度的确不快,看一眼秧苗又看一眼插进田里秧苗的距离,手掰着秧苗带泥再插进去……耗时得很。
而且捧着泥块的手,也容易酸疼,她们干一会就会忍不住直身腰松开手歇一歇。
所以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
可婆婆在盯着,她们想偷个懒也不行。
想到就气,就有忍不住的,“人家张玲都来帮忙了,也没大张玉多少,咋张玉就不用来插秧了?就是命好呗,有奶疼。”
那嘀咕声小,平常十一婆也就当作没听见,今天有外人在,又是自己请的人,老脸一热,气骂:“怎么,小玉平时做得比你们少?她现在吃药期下不得水,你们这些做亲婶的就见不惯了!”
这次赶不上,还真是因为张玉没下田。
两人嘀咕着几句,没敢公然顶撞公婆。
婆婆的确疼张玉这个大孙女,但对其他孙子孙女也是很好的,要真说她偏心,也数不出几样来。
她们只是累了抱怨两句。
有了张玲帮忙,那几块田插得更快了,小半个上午姑嫂二人就把那片空田给种完。
姑嫂二人在小水沟冲边洗自家挑来的畚箕,十一婆过来邀二人,“到家里来吃饭吧,小玉做好了饭菜。”
普通人家午饭吃得向来很将就,也只有请客时会有饭有菜。
要平时也就算了,但今天……张玲有些急,扭头看她嫂。
林清笑着婉拒了十一婆的好意,“没事,家里也做了,今天还加菜了呢。”
十一婆是个过来人,纠结了一下,点点头,“也成,等哪天有空了再过来吃。”
她看边上的张玲,“小玲也来,今天多得你们帮忙了。”
剩下那些零星的,她们家几人忙两天也就差不多了。
只是,农活哪有忙完的一天?
被点名,张玲冲人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我帮我嫂!”
所以,并不是特意来帮十一婆她们的。
都知道她的性子,十一婆笑笑,也没多挽留,让她们先回去了。
见人走出田埂,十一婆终究还是没忍住叫住了林清。
姑嫂二人回身,都还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十一婆握着畚箕枯糙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语气却没有多大变化:“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
老婆子到底能说上几句话的,如果永水那斯的确对不住林清,林清想让她帮出头,她也是肯的。
张玲有些茫然,但林清却微微一愣。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垂了眉眼,转身走上田间小道。
两人并排回走,张玲挠了挠头,才发现手上的泥没完全洗干净,这得粘到头发上了。
“……午后得去江边洗头了。”
她嫂喜欢干净,天一暖就要经常洗头洗澡,也要她一起洗。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洗得多了,觉着自己似乎白了许多?
林清像是在出神,但却接了她一句:“嗯,到时和你一起去。”
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张玲忍不住低头,她嫂光着脚,脚上还带着泥,因捆着裤腿下田,裤腿湿哒哒的,还往她的腿背淌着泥水。
再往上,是一件泛旧的棉衫,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外边套了件夹子,红彤彤的,以前很兴,可当下年轻人不太喜欢这种了。
再想到昨天那个看起来十分洋气的女同志,张玲心里一揪,忽然有点难过。
明明,她嫂那么好。
也许是没有留意到身旁女孩内心的挣扎苦楚,林清神情怡然平静,即便回到家,看到那个倚门的男人。
男人长得也算高大,穿着衬衫,套了件中山装,竖得服帖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有点儿凌乱。
这一年多,他都在城里不用下地,比之前白了许多,原本就挺不错的五官,多了份泥腿子没有的白皙,看起来更俊朗了。
与一身湿泥的林清,看起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看起来,那么的不登对。
他们面对面站着,明明不过两三米的距离,仿佛横亘在中间的,是一条林清永远都迈不过去的鸿沟。
首先感受到这种差距的是旁观者张玲,意识到这点,她更难受了。
艰难地出声,“哥,三嫂回来了。”她哽着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张永水看到回来的人,顶着半边发青的脸,一时竟也忘记了被揍的疼痛。
他这个未婚妻此时一身湿泥,却也掩盖不住那小巧而精致的五官,以及那恬静秀雅的气质。
这种气质,他在城中长大的宋丽音身上都看不到,说不真的古怪。
明明穿着一身泛白泥脏的土气旧衣,却给人一种无法移开视线的魅力。
仿佛,她才是那个自小生长在城里被娇养出来的小姐。
这种感觉第一次相见时,还没有,只觉得这个姑娘身上带着一股子书生气,双眼特别清澈又藏不住的坚强。
当时的张永水觉得这姑娘是个好女孩,娶回家当老婆,挺好。
然而,第二次相见开始,他就隐约觉察出她不一样的地方了。
她身上似乎总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气质:文静内敛,双目看似清澈却有种说不清的深沉,里头藏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越是看不懂,却觉让人着迷,像有一股魔力,吸引着他往深了探究。
就好比此时,他设想了一路以为自己会面对像四妹那种暴风雨似的怒气,可对方却还是那么的平静温和,甚至感觉不出一丝……怒气。
又或者,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攥了攥手,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透着一星道不明的希冀。
想看到她为自己而暴怒的模样。
两人相视一眼,不过须臾。
但在张玲眼中,二人间的视线纠缠,情意绵绵……
松口气的同时,又更加难过了。
三嫂那么好,三哥怎么能那样?
刚想出声,就听到骚动,几人回头就看到还没关上的小院矮门边站了不少人,矮墙上还伸出一个个好奇往里控的脑袋。
尤其是那陈桂花,手里还端着海碗,手里抓着啃得只剩一角的糙馍,身边是微胖的张七婶,一看就是吃着饭赶过来的。
陈桂花昨天跳出来指证林清和张永水根本就没领登记证,今天居然也能在这个点从十二队那么远赶过来,煞费苦心得仿佛那宋丽音是她亲女儿似的,巴不得张家乱成一锅粥。
“哟,永水回来了?哎呀,不愧是张老三啊真有本事,连城里的小姐都勾搭……啊好上了,不像我们阿进,也就和知青结婚了。”
她家王进和知青结婚一事,闹得附近几个村都知晓,其中更关键还是她到处去显摆的原故。
知青呐,那可都是文化人,有面子!
张七婶:“可不是,厉害着呢。”
两人一唱一和,笑呵呵的,却满嘴的讥讽。
张永水脸色一下子就暗沉了下来,他一眼扫过去瞪向那些乡邻长辈。
他认识陈桂花,张口就说:“王四婶,你家王进结婚了?这么快,不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吧?”
他出门在外见多识广,自然比经年待在村里连集市都不曾去过几回的脑筋动得快,也更胆大。
虽然没回来,但茅村好歹离县城非常近,偶有人进出,前头就听说了原本应该是未来妹夫的王进,结婚了但对象却不是自家四妹这事。
本想着最近找个时间回来,没想到宋丽音那娘儿们自作聪明闹这么一出,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赶回来。
想到这里,扭头看过去,自己的未婚妻却没看他,而是走到水缸边动作非常自然地舀水冲洗自己的裤与腿。
林清是瓜子脸,虽然鼻骨有点儿塌,但鼻子小巧可爱,笑起来两眼弯弯的,很好看。
但她似乎从来不在意自己的长相,性格十分温善好说话,平时人缘很好,就算未嫁就住到了夫家,也没人说闲话。
这样的女人,在这之前死心塌地地住在他家,勤劳又勇敢……可今天之后,就难说了。
被瞪了一眼,陈桂花脸色一变,也跟着转眼瞪向安静冲洗腿脚的林清,心道不会是这蹄子告的状吧?
虽然现在结了婚了,但是要真传出那些个恶毒不好听的,还不知道那新媳要怎么闹呢。
陈桂花脸色一白,“你个后生胡说什么呢?刚从外边回来可别乱听了那些个嚼舌根胡说八道!”
喊得都有些破音了。
听着那破音,张永水把视线移了回去,大概是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凶恶,那陈桂花色厉内荏,吓得扭身就躲矮墙后不当这个出头椽子了。
她一躲,张七婶左右看看,也往后退了一步。
她对那永水小子家那个林清还是有些忌惮,那蹄子邪门得很,见的次数不多,但次次都能让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来。
昨天她原本不信,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到了女婿家,她那闺女半死不活躺床上,吓得她连夜把人送医院了。
好在人没多大事,她下午还得去一趟。
这两人都躲了,其他看热闹的人,也不好太往前凑,一下子倒也安静了不少。
正好,林清冲洗完了腿脚上的泥,廊下天井与矮墙外围观这么多人,她倒还能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扭头往矮墙与矮门的相邻方向,“正是吃饭的时候,诸位乡邻要不要进屋一起吃个饭?”
笑吟吟的模样很客气,也十分讨喜。
她声音轻软,带着特有的气质,又是读过书的,听得人心里舒坦。
有些不好意思,朝里喊:“啊,不用不用,你们吃,你们吃……”
也有那些个好心的苦口相劝,“林清啊,有什么事好好谈谈,啊?”
林清微笑点点头,不辩解也不较劲。
看得一边的张永水心里的石头都变小变轻了一些,盯着那张恬淡静谧神情的脸,隐隐有种事情不会很糟糕的预感。
然而,事情却比他想的更糟糕——
张永水错愕地张了张嘴,看起来有些呆,仿佛没听清楚一般,问,“你……说什么?”
堂边内房,这是张永水的房间,虽不比老大屋宽敞明亮,却也比张玲那房间大不少。
房间里床铺也大些,有些旧但看起来还很结实的衣柜与各台桌,一应俱全。
房中的四方桌边,对角对着这对年轻男女。
青年面带愕然,眼里藏不住的不敢置信。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女孩淡然自在,目光婉转,透着一层恬淡以及隐晦不明的,深沉。
那是岁月长流沉淀下来凝结而成,并非一时三刻所能流露的东西。
年纪轻轻的张永水,是看不懂的。
所以,他也没能看出那深沉之中的那一丝讽刺。
林清睨视对角青年一眼,这个男人在这乡村之中长得的确出众,但那一股子算计奸猾,藏都藏不住。
也就是以前眼瞎,才会看得上这样一个男人吧。
她想。
她淡淡地又再开一次口:“我说,你想和宋丽音结婚,倒也不是不行。”
收回睨视的目光,林清语气淡然,听不出情绪。
“不过,昨儿个你们倒是让我受了好大的屈辱,你说,这该怎么算呢?”
她视线软软地又移了回去,还是那种并不把人或事放在心上的淡然。
甚至,有些冷漠。
张永水他怔了怔,“算、怎么算?”脸色逐渐凝重,“你想怎么算?”
她在这之前表现得似乎从来不是个计较的人,更不计较自己的得失,所以这话问得人一时有些不解。
林清想:计不计较,还是得看人。
她依然用睨视的目光看对座的张永水,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没多少感情在里头。
连说的话,都听不出真实情绪:“宋丽音昨天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来,不过是以为我们没订婚书。”
说到这个,她忍不住勾了勾嘴唇,那一抹讽刺,那么明显。
可不知为什么,张永水却看得一呆。
有些……被惊艳到了。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这样的一个一闪及逝的笑,也能如此动人心魄。
他呆呆地看着她,又听她徐徐续道:“她大约以为只要闹大了,我自然没脸在这村里待下去了罢?到时,你们就可以成双成对了,对吗?”
林清说得缓慢,语气起伏不大,双眼微弯,似乎在笑,又不像是在笑。
张永水:“……”虽然没有细谈,但以他对那蠢女人的了解,的确有这可能。
现下,他们处在劣势,只要面前这个林清随便一闹,事情就一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而他在此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赶回来的一路他就想过所有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可却还对那个第一眼看着那般清澈单纯的未婚妻抱着希望。
那样的一个女孩,是不会狠心拉他下地狱的。
可此时此刻,他的想法动摇了。
面前依然还是那个女孩,可她眼里的东西,他再也看不懂了。
想到这里,心头的恐慌,才逐渐漫延。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泰然自若的人,恍惚间才明白自己如今被人捏住了命脉!
瞧他这模样,知道他还算聪明,大约也一下子想明白了她的打算。
和聪明的人说话不费劲。
林清很满意。
于是,她笑了笑,“订婚书可以给你们,不过……”
她眼波流转,看起来特别撩人,“把爹妈给你留的那三百块钱给我,算是补偿。”
“砰”的一声,桌子被拍发出了闷响,张永水惊愕:“你、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可能知道?
大家知道父母早亡给他留一点娶媳妇本,但不可能有人知道有这么多,更不可能知晓足足有五百。
他视财如命,也绝不可能告诉过这个还没过门的媳妇。
所以,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不仅知道,居然还想据为己有?
“那不重要。”林清淡淡睨他一眼,看起来并不想和他过多纠缠。
“你给,我和你的婚事,可以就此作罢。至于你们的事情,我懒得管。”
张永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说得十分平静的女人,一时的惊愕之后,愤怒之感立马涌出胸腔,“你、你威胁我!”
“威胁?”林清忍不住冷笑一声,那讽刺仿佛在说:你也配?
激得人险些就要暴跳起来,她幽幽地继续开口:“我不仅知道你爹妈给你留了什么、交待了什么话,还知道你现在进的厂子,是姓宋的舅舅开后门让你进的。”
她就是在念书,说着别人的事情,语气又淡又没感情:“原本,那名额是应该是要给封石县郊那上封镇,农民出身的一名招募工人,因为要给你开后门,她舅舅求了人,把那名额要了过来给你。”
要知道,这两年陆续恢复生产,厂子不算多,工人的名额更是有限,除了城里户口的人有机会,也就城效的那些近镇会落几个名额。
那是相当珍贵的机会,平白被人抢了,如果当事人知道,就算是平时老实巴交的人,也有可能把事情闹大的。
话里话间,似乎并没有一丝要向那可怜名额原主告密,可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
但,即便说到这里,她目光依旧平淡,看他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情绪起伏,比看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对男人那宛如当头棒喝的模样视若无睹:“如果,她家里人知道你不仅有婚约在身,甚至已经订了婚,你觉得她家会怎么做?”
宋丽音不会怎么样,但她的家人亲戚为了面子就不可能容得下他这么干。
到时,不仅会让他厂子的工作丢了,事情闹大批斗事小,被标上坏名,往后他就别想在县城里混了。
想到这里,张永水脸色经非常难看,愤怒中带着一丝恐惧,他站在对角,身材高大非常有压迫力。
可林清却毫无所动,淡淡地睨视着他。
看着这个神情淡然的未婚妻,张永水觉得自己像是头一回见到这个人一样,如此陌生得让人不安。
张永水怒目而瞪,有几分凶恶吓人,低低吼道:“你别想威胁我!”
用愤怒来掩盖自己的惊惧,以为她会害怕辩解什么,可她神情依旧。
林清垂下眼,慢不经心地扣着那未洗干净嵌在指甲里的淤泥,“说实话,我倒宁愿你把事情闹大。”
她想看他身败名裂永不得翻身。
当然,只是这么想,
这个男人还没那么愚蠢。
而此时的她,也还没那个能力。
因为低垂着眼眸,张永水看不到她眼里的恨意,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坐那儿,那耳鬓几缕发丝垂下,影绰间有刹那柔媚。
可她说的话字字冰冷刺骨,叫人不寒而栗。
“……疯子,你这个疯婆子!”这一刻,他感觉觉到了一阵恶寒,那恐惧感更甚让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他站在那里,想发飙,可脸色翻书似的忽然就变了。
努力让自己冷静,将面部表情放柔,连语气都微微透着深情,“林清,你可是我老婆,不能这么对我。”
虽然还未过门,但他真心拿她当成自己的女人。
尽管他在外头找了别的女人,也没改他这个想法与认知。
听到那两个字,林清的神情变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有些刺痛。
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抬眼睨他,“如果我们没有订婚,我的确不会这么对你。”
张永水:“……”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愣,忽然想到什么,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不知为什么,内心有一点点高兴?
“所以,你在生气?”因为生气,所以要他的家底,因灰他在外面找人,所以她现在难过到要威胁他,只是想看他后悔?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张永水心情忽然好转了不少,脸色都不自觉地放缓和了。
他试图让自己语气听起来认诚地解释:“我和……宋丽音只是工友关系,她对我有误解罢了,我也不好太拒绝,你知道的,想进厂子那比什么都难。”
“为了工作,为了咱们以后一起的生活,我牺牲可不小。”
“我不知道她昨天来闹什么,但那肯定是骗你的,你别信。你才是我要结婚的女人,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张永水满脸真诚目光又深情,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暴更第一章!!
嘿嘿嘿嘿,我要把我的存稿全扔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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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万字V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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