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车竹马锁年深,颤指未敢拭前尘。
渠逸来到苍宁城前,足迹遍及南北,搜罗奇珍异宝、玄妙法器。他曾在雍都,偶然间得了姚家遗落的旧物,其中便有这个玉孩儿。
姚安如凡人飞升,仙凡两界,绝无仅有,任谁都会好奇她的飞升之法。渠逸自然也不例外。因此,他刻意收集了姚安如的旧物,企图从中寻得一些奥秘。
玉孩儿身子圆润,四肢短小,在姚安如微微颤抖的手掌中没站稳,踉跄着翻了个跟头,浑觉得好玩,索性又翻了一个。抬眼看见昔日的主人,它高兴地蹦跳起来,一跃跳出掌心,腾空抓住了姚安如鬓边那缕白发。
“昭昭!”
借由那履白天,他将自己荡了起来,稳稳落在姚安如肩头,冲她耳边雀跃地喊道:“昭昭一起玩!”
姚安如侧首垂眸,看着肩头的小东西,眼眶隐隐发热。恰在此时,窗外吹来一身风,又将那缕白发扬起,撩过面颊。华发似雾,梦幻般揭开尘封的往事。
她歪了歪头,用脸颊轻轻贴着冰凉的玉孩儿,沙哑的声音对渠逸说道,“以前在府邸,大父让我背书,《兵策》《谋战》,尽是教人打仗的,我不喜欢。可是,大父严厉,背不下来,便不能出去玩……”
姚安如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玉孩儿从肩头捧下,置于掌心。那玉孩儿调皮,短小粗胖的四肢盘在她的拇指上,一圈一圈打晃晃。
“那么长的书案,一摞摞书简,背了一遍又一遍。背到心口分离,自己都不知在念诵什么。那时,我只记得案头这个碧玉童子,我唤其为‘玉孩儿’,刻了自己的乳名。好多次,我想着,若这碧玉童子能突然活过来,与我说说话,说说别的,什么都好……”
说话间,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顺着姚安如的面颊,缓缓滑落。
渠逸见状,嘴角微扬,笑得不易察觉。他慢条斯理地自袖中抽出帕子,递给姚安如,“你本是女子,既然不爱那兵戈杀伐之术,不学也罢。为何你大父还要如此苛严待你?”
姚安如接过帕子,指腹摩挲着细软的布料,深深叹了口气:“也不为何,就是必须要学,使命在身。”
过往是一场唏嘘。可若是回到当初,姚安如或许还会如此选择。因为她的命运,是大父跪在殿前求来的,因为阿父也血染征途,更因为她骨子里流淌着姚家的血脉。
这便是羁绊,是宿命。好也是它,坏也是它。
不过,如今的姚安如,早已摆脱了家族的桎梏。她自由了,却也迷失了。
玉孩儿发现主人落泪,立刻停下了嬉闹。他抢过那方帕子,胡乱系在脖颈上,像拖着一件长长的披风。然后,他带着这件“披风”,手脚并用,爬上姚安如的肩头,“昭昭,和玉孩儿玩,不许哭。”
“嗯。”她侧首,温柔的目光落在肩头的小人儿身上。只见它背过身,圆润的小屁股一撅,左摇右摆,用披在身上的帕子,笨拙地擦拭着她的脸颊。
“前尘旧事,不提也罢。如今,这小家伙活了,也算是全了你的心愿。只是……”渠逸看着玉孩儿,脸上浮现出一副得意的表情,“妖有精怪之分,此物为精,养起来,要比那些妖怪细致些。初生精者,妖体脆弱,仍需鼎中萃液滋养,三月之后,方能稳固。不如,你且安心留在此处,等足这三月之期,再作打算,如何?”
姚安如闻言,下意识将帕子还给渠逸,“还是不……”她习惯了拒绝,可刚要开口,脑海中突然蹦出秋凌川那张时而狡黠、时而温厚的脸,心绪又乱了。
“我……”
“好,我明白,就这么定了。”渠逸仿佛早已料到,笑得更深,“先前你住的承露塔,乃是妖奴的居所,我会重新安排。未央塔清静雅致,要不就住那里,如何?”
“此事不急。”姚安如的目光终于从玉孩儿身上抬起,直视渠逸,“我……我想知道,秋凌川他……”
姚安如无所谓住在金殿还是陋室,她只想知道一件事,便是秋凌川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而渠逸像是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思,不待她问完,便将秋凌川如何来到苍宁城,如何引发全城暴乱,又如何向自己哀求妖臂,几乎和盘托出。
“这小子,想要一条妖臂,本来青蘅都应承了,谁知……”渠逸故作无奈地笑了笑,“凡夫俗子,没什么见识,在城中原本住得也算安生,可一见那宅神显灵,便吓得仓惶逃窜,闹出好大的乱子,几乎毁了半座城。我见他可怜,也不忍责怪,索性成全了他,赐下妖臂,将他留在身边,免得他毛毛躁躁,到处闯祸。”
“你觉得他可怜?”姚安如斜睨着渠逸,凤眼如豹。
渠逸没看懂她眼神中的质疑之意,还得意地感慨:“乱世流民,哪个不可怜呢?”
姚安如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
直到渠逸发现她似乎有未尽之言。
这无声的凝视,终于令渠逸察觉到异样,“怎么了?”他笑意微僵,试探着问道。
“哼。”姚安如淡淡地笑了一下,随即撤回目光。
渠逸给了秋凌川一条妖臂,这件事,她是介意的。毕竟,秋凌川的命,是姚安如救的。
抛却对妖臂狠戾的厌恶,她只是单纯不满意,有人与她争夺秋凌川命运的主宰权。
渠逸见姚安如沉默,冷漠的表情无法解读,心中竟有一丝紧张,他话锋陡转:“说起来,你未曾见过秋凌川吧?我这就唤他过来,正好,让他送你到未央塔安顿。”
“不必唤他……”
姚安如话音未落,渠逸已经自腰间解下陶埙,凑近唇边,气息微吐,一段低沉的曲调幽幽响起。
埙声悠远,姚安如不明就里,只为是随意吹奏的,她还一边听埙,一边轻柔地逗弄着掌心的玉孩儿。玉孩儿被她指尖触碰,咯咯地笑着,圆滚滚的脑袋不停蹭着她的指腹。
然而,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门被推开。
“城主安。”那个挺拔高大的身影,屈膝半跪在门口,半低着头,“凌川在此,听候差遣。”
渠逸指向窗外未央塔的方向:“仙姬要在塔林住一阵,你去安排,带仙姬去未央塔安顿吧。”
秋凌川缓缓抬头,看向姚安如,似乎在等她的应允。可姚安如回避了他的目光,只看着掌中嬉闹的玉孩儿。
见状,秋凌川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他心中已了然,再度颔首:“回城主,妖作坊中新炼的几尊宅妖,还未来得及调试,不如让青蘅姑娘引仙姬前往。”
青蘅先前将姚安如送来后,就一直守在门外回廊。此时听见秋凌川的话,顿时心生不悦。
整个苍宁城中,除渠逸之外,便属她资历最老。众人皆尊称渠逸为“城主”,唯有她唤作“家主”。秋凌川一个后来的,虽因匠作之能得家主赏识,但终究是个人族。他本应该待在苍宁城中,与其他人族一起,归入各个坊库,凭什么差遣她这个大妖?
于是,她快步踏入室内,半眯着眼睛,对秋凌川嗔道:“大匠师愈发胡闹了,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事,何必违逆家主之意?”
秋凌川面沉如水,只冷冷瞥了她一眼,转向渠逸:“属下是男子,粗手笨脚,平日也疏于内务。仙姬居所安置这等细致之事,恐有不便,还是青蘅姑娘更为妥帖。”
“有何不便?”青蘅不依不饶。
“你一个妖,你懂什么?”秋凌川语带讥诮。
青蘅嗤笑一声,反唇相讥:“你忘了当初为了妖臂,怎么求我的?半个无用的凡体,有什么可得意的?”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火气渐盛。
“够了!”渠逸喝道,“青蘅,你去!”
“我……”青蘅朱唇微张,终是咽下不甘,垂首应道:“是。”
其实,她也不是不愿跑这一趟,只是不愿替秋凌川跑这一趟。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不愿做的事,要让她来做?
在去未央塔的路上,青蘅一直冷着脸。姚安如静默跟随,偶尔看向青蘅侧影,越看越觉得她与鸾音相似。她总觉得这并非巧合,却也不愿深究。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未央塔虽不及通天塔高,却也有三十余层,即便塔身被毁,其下端一至六层、中端十二至十九层、上端二十四至二十七层,依旧完好。
渠逸的居所高踞二十七层,俯瞰塔林,而姚安如则被安置在第六层。
是夜,万籁俱寂。姚安如躺在床上,久久未眠。白日里渠逸炼妖的景象,反复在眼前闪现。
炼妖,需引七魄为骨,尤以横遭劫难、骤离人世之魄为上乘之选。这苍宁城中,最不缺的,便是厉魄。
渠逸收集了被屠城民的七魄,炼成各形各色的妖,令亡者以另一种形态存续世间,并庇护着后来的流民。
如此,苍宁城人也不算白死吧?
一念及此,姚安如心中惭愧。她也是苍宁城人,却终日躲在深山,以为闭目塞听,便能隔绝一切苦痛。倒是渠逸,一个与苍宁城无半分瓜葛的罪仙,做了那么多。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回荡在寂静的房间。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埙声,许是渠逸又在召唤某个妖仆。姚安如也没在意,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昭昭!”玉孩儿小小的身影,从她怀中钻出,灵活地爬到枕畔,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哇,昭昭还醒着呀。”
“嗯,这就睡了。”姚安如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玉孩儿的小脑袋。
“昭昭睡不着吗?”玉孩儿盘起圆润短小的腿,端坐着,“玉孩儿有法子哦,可以让昭昭很快、很快睡着。”
“哦!你有什么法子?”姚安如看着玉孩儿,心头微微放松下来。
“哼哼,昭昭且看着。”
话音一落,玉孩儿便跃至姚安如的额顶。
“闭上眼睛”他脆生生地命令道。
姚安如依言,阖目等待。
玉孩儿伸出两只小胖手,掌心相对,快速地搓动了几下,一簇小小的光团在他掌心亮起。接着,他又将双手轻轻按在了姚安如头上。
果然,一股难以抗拒的、深沉的倦意,潮水般席卷了姚安如的意识。她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沉入睡眠。
然而,玉孩儿并未就此停歇。它一只小手依旧轻抚着姚安如的额头,另一只小手伸向半空,画了个圆。
霎时间,房中空处,一轮白色光洞凭空出现。光洞中,渐渐现出画面,那是一片血海滔天、尸横遍野之景。
一面巨大的、绣有“雍”字的战旗,不知被何人斩断,轰然倒下。沉重的旗杆砸落,掀起一阵尘土。扬尘间,无数人影在绝望中呐喊、搏杀、倒下……漫天血气仿佛要穿透光洞,向姚安如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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