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蘅准备的离魂露,伪装成盥洗的水,被姚安如误作佳酿,一口喝下大半。待青蘅慌张提醒,她也只是怔了一下,随即忽然仰首笑出声来,笑声沙哑又爽朗:“哈哈哈哈……”
“你瞧我,这般糊涂。久不沾凡俗之物,竟连盥洗与饮馔都分不清了。”她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衣袖轻拂过案面,神情依旧从容,“无妨,无妨。终归是渠逸的安排,我也算受用了。你代我谢过他罢。”
仙姬语态越是云淡风轻,青蘅心中越是惊涛迭起。
“那个……仙姬……你还好吧?可有不适?”她稍稍俯身,目光紧张地在姚安如眉眼与唇色间逡巡。
“好得很。”姚安如唇角含笑,“盥洗之水而已,还能有毒不成?”
“呃……”青蘅听到那个“毒”字,心中猛地惊跳一下,半晌才勉强挤出几声笑来,“怎,怎么可能呢。呵呵……”说话间,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那边姚安如又又轻飘飘地打趣:“即便真有毒,也无妨,我更得谢渠逸君。”
青蘅顿时噤声,垂首不敢接话,心底暗忖:这位仙姬,不是疯了,便是痴了。
当然,现在不是评判谁的时候。姚安如已经饮下过量的离魂露,后果难料。为防万一,还是要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好。万一出现意外,至少能第一时间想法应对。
青蘅稳了稳心神,悄步退至玉巧身侧,将其引到角落,低声吩咐:“今日城中又增了八千流民,安置不来,你速去帮忙,并着一人去幽夜集寻家主回来。”
“可仙姬谁来伺候?”玉巧面露迟疑。她是渠逸专门安排照看姚安如的。说是照看,其实就是监视。平日里,玉巧是寸步不离。
“今日有我在此,你去便是。”青蘅语气不容置疑。
玉巧应声要退,刚走到门口,又被青蘅叫住:“且慢!”她指了指案上剩的大半碗白浆,“将那个带走,送回我的塔室。切记,不可让旁人过手。”
玉巧不明就里,只知道仙姬将盥洗的水喝了,心下笑她古怪呆傻。去案旁接过托盘时,不慎与姚安如对视一眼,终是没忍住,“噗”地笑出一声。
“还笑?!”青蘅在后面轻斥,“还不快走!”
“是。”玉巧嘴上应着,可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抖动,生怕再多留一刻便要笑出声来,赶忙转身疾步离去。
玉巧走后,姚安如取来棋盘,与玉孩儿对弈消遣。
玉孩儿个头甚是小巧,尚不及座榻之高,更兼天性活泼,片刻不得安宁,一会儿蹲坐棋案上,一会儿躺在棋罐中,或者围着棋盘又跑又跳的,还时不时爬到姚安如的肩头玩耍,实在没个定形。
姚安如纵着他嬉闹,指尖轻点他眉心,一时间忘了青蘅还守在外屋,待半晌想起,才扬声唤她进来。
“青蘅姑娘会下棋吗?”姚安如抬眸问道,语气温和。
“不会。”青蘅道,“家主没教过。”
“渠逸君可教过你其他怡情养性之事?”
“家主教过音律,授过琴艺。”青蘅答道,“能奏《归兮》与《望云思》二曲。”
“你竟会《望云思》?”姚安如执棋的指尖微顿,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这些年来,鲜少闻人奏此遗音,此刻乍闻曲名,恍若故人隔世重逢,没想到在这里还流传着。
可她不确定青蘅所说的《望云思》,是自己所知的这曲,便起身拉起青蘅手腕问道,“青冒昧问下,可否请姑娘为我奏此一曲?”
青蘅依言,命人取来一把琴置于案上,敛衽端坐。纤细的手指搭在琴弦上,轻轻拨动,琴音如清泉漱玉,淙淙泠泠,又似春蚕吐丝,缠绵悱恻。她指上一枚银镶血珀戒指,也随这韵律幽幽闪动,如泪光映残霞,明明灭灭。
姚安如细细品咂。调是熟悉的调,可经由不同人弹奏,其中意蕴却大为不同。
“青蘅姑娘,可有爱慕之人?”素来不问闲事的姚安如,此刻却突然作此问。
不待青蘅回答,玉孩儿便抢问道:“昭昭,何为爱慕?”
姚安如浅笑一下,“我也说不好,只是闻此琴音,初时缱绻缠绵,末了似求而不得,怨慕交织。不过,虽说是痴怨之音,似乎又有点虚浮,像是隔纱看花,未见其魂。”
“仙姬说的是。”青蘅解释,“虽承家主亲授,前段尚能摹其形貌,后段精微之处,终是难得其神。”
“遵照渠逸君所授?”姚安如若有所思。想来,曲中那浓郁的缱绻之意,未必源于青蘅本心。若真是如此,青蘅所学,怕是已偏离了原曲的意境。毕竟,屈子当年作此曲,寄托的是对天道、对飞升的渴求与思索,与男女之情并无干系。
于是,她款款来到青蘅身侧,矮身坐在她旁边,裙裾如云铺散,与青蘅的衣裙叠在一处。
“我也为你奏一遍,可好?”
“仙姬请。”
姚安如的指尖轻触琴弦,这一次,琴音自她指下流淌而出,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初时悠远空旷,似一人独立山巅,遥望流云聚散;中段渐转激昂,音韵层层递进,如攀登天梯,步履坚定;直至尾声,琴音非但没有陷入怨怼,反而化为一抹悠长而渺远的怅惘,并非求之不得的嗔怨,而是明知虚无却依旧追寻的执著。
青蘅听着,心口被那琴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莫名其妙悸动起来。直到琴音停罢,还久久不能平静,仿佛神魂都随之飘远。
她下意识地抚着心口,微微侧目,看着紧挨着自己的仙姬,突然生出一种向往。往日看她,只知这是个落魄仙姬,可此时见姚安如,半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更显神色平静。她如旷野清风,不具形态,无处不在。
“你弹得,与家主不同。为何……”青蘅轻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渴求,“为何我听着……想……”
“想追逐?”姚安如接了她的话。
“对,想追逐。”青蘅眼中闪过一丝被猜中心思的喜悦。可那喜悦很快淡去,又变成疑惑,“可是,从来都是家主命我做甚,我便做甚。我不知要追什么。”
“难的便是这个。”姚安如的笑意中多了些许疲惫,眼神又变得空洞,“难的便是这个。”她低声重复道。
屈子当年盼望修得圆满,飞升成仙,看看天柱何当,遂作此《望云思》,以言其愿。可姚安如早已成仙,见过那玄霄仙都,那里压根没有天柱,心中只觉得怅然。可她依旧喜爱这支《望云思》。
天柱是没有的,人族修仙是不可能的,仙都也不过是另一重樊笼,但老师一片赤诚虔心,至死不渝,不可不叹。
想着想着,秋凌川捂着断肢的身影,在姚安如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家伙,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倒是分明得很,执着得近乎愚蠢。
念及此,姚安如那空洞的凤眼中泛起一丝微光,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牵动一下。
可就在这时,她耳内骤然响起一阵尖锐嗡鸣,双侧对振,贯穿整个头颅,震得她意识涣散,就像被敲了一记闷棍。
姚安如闷哼一声,一边手肘无力地撑在琴案边,指尖按住抽痛的太阳穴,整张脸煞白煞白的。
“昭昭,你怎么了?”玉孩儿发现她的异样,连忙跳了过来。
青蘅也关切地问道:“仙姬可是不舒服?要不要紧?”
姚安如勉强集中精神,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虚:“无妨。”
“当真无碍么?”
“嗯。”
青蘅眉头紧蹙,目光在姚安如脸上来回逡巡,再联想到那误饮的离魂露,她心头一沉,知道是那离魂露开始生效了。
时机已至。
她转身看向琴案边的玉孩儿,柔声劝道:“仙姬身子不适,需得静养片刻。你且去外间玩耍,莫要在此惊扰了她。”
玉孩儿抬起小脸,见姚安如确实面色苍白,乖巧地点点头,便跳着要离开。青蘅也跟着起身,将玉孩儿送出门去。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她眼中的温柔骤然敛去,然后转身进了外间,从腰间悬挂的锦囊中取出一个素绢小包,将小包中的香粉倒入手心,用另一只手结印施法,指尖一簇火星飞出,点燃了香粉。
白烟袅袅,带着一股香气升起。青蘅将烟雾小心拢向面前,微微颔首,令烟雾熏上双眸,同时低声诵念:“灵香引路,开我法眼。”
烟雾散尽,她再抬眼时,瞳仁已覆上了一层淡紫色的光晕,乍看与平素无异,却能见常人不能见之物。
青蘅回到里间,用这副双瞳看向趴在琴案上的姚安如,只见她周身萦绕着一层极淡的紫气,那气息如轻烟般,从她七窍中向外飘逸而出。另外,她那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开始摇曳闪动,渐渐模糊。
“果然。”
青蘅摸向指上的银镶血珀戒指,扣下那块血珀,紧紧攥在手心。珀中赤焰流光,微微闪动,其实是渠逸给她的集魂火珠,专为摄取离体之魂魄。
“仙姬这般难受,不如我扶您去榻上稍歇片刻?”青蘅上前,假意关切地俯身询问。
姚安如只觉脑中空空荡荡,嗡鸣不绝,连抬眼的力气都无,自然无力回应。
于是,青蘅顺势搀起她虚软的身子,一步步挪至榻边,安顿坐下。自己也紧挨着坐在一旁,不停说着安抚的话,可双手却在衣袖的遮掩下,暗掐法诀,并将火珠悄然举至姚安如脑后三寸之处,默诵秘咒。
在法力的牵引之下,那逸散的紫气被无形之力拉扯着,源源不断流向火珠。然而,还没等进入珠体,那紫气竟倏然溃散,消弭于无形。
青蘅一怔,只当是自己施术有误,便又试了一次,却还是一样的结果。
“怎么会这样?为何收不了仙姬的三魂?”她一脸愕然,不得不中止法术,盯着毫无变化的火珠,一时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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