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雍帝国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农民起义时有爆发，虞安候身为虞州贵族，召回旧部，集结兵马，很快坐大一方势力，西进攻占了雍都，以此为据点，与其他政治集团形成对峙之势。

虞安候虽未称王称帝，但已经迁入从前的雍王宫，而他的女儿贞瑶就在深宫一隅。

宫墙高耸，一座寝殿的楼上，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殿内卧房中，躺着一名女子，便是贞瑶。

“几时了？”她问身旁的女婢，声音轻柔而虚弱。

“就快卯时了。”女婢答。

“还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啊。”她喃喃道。

这一夜，她并未入眠。实际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眠了，整日躺在床上，既提不起精神，也睡不着觉。

不过，这会儿她倒是觉得有点力气，撑起身子，掀了被褥，想下了床榻走一走。

“女君，您慢点。”女婢赶紧上前搀扶，“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便是，君侯说了，让您好生养着，切莫累着。”

“无事，我只想看看月亮。”她说着，便往卧房外走去。

“您当心着凉。”女婢赶紧拿了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

贞瑶将那外袍紧了紧，缓步走出房门，来到了挑廊。此时屋外皎月如盘，清辉洒落，照在她的脸上，更显苍白。

她已经几日没看到月亮了，实在是下不了床，今日难得有了些力气，也多了些雅兴。

“去把我的瑶琴拿来。”她对身旁的女婢说道。

不一会，三名女婢搬来了漆案，铺了厚厚的软席，还抬了瑶琴过来。贞瑶坐在席上，轻试琴音后，一曲《望云思》缓缓流淌在指尖。

就在她对面楼宇的屋顶，姚天姿长身站在那里，听到琴音，一时感怀。

这《望云思》乃故人屈子之作。他原在雍国掌管礼乐祭祀等事宜，不仅能歌善舞，还写得一手好辞赋。姚天姿入军之前，颇爱舞蹈，时常向他讨教，一来二去，结下忘年之交，但凡他主持的祭祀，都会邀姚天姿任舞生之首。

除了歌舞辞赋，屈子也好修仙，终日盼望早登玄霄，看看天柱何当。

而今二十年过去了，姚天姿意外飞升成仙，而那个一心想等仙界的故人，却不知何去何从了。

“至少凡间还有人念着他的《望云思》，可比我这个成仙的强。”她兀自感慨，早知道那些年的仗都白打了，当初还不如跟着屈子学学歌舞，写写辞赋呢。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想那么多也没用，还是先将眼前这个身体搞到手再说。

姚天姿一个飞身，来到了贞瑶面前，如一缕风似得，轻轻拂起她的发丝和衣摆。

“女君，起风了，咱们回去吧。”女婢劝道。

贞瑶不语，依旧抚弄琴弦。

姚天姿仔细看了她，真是美人一个，即便消瘦苍白，也难掩秀骨，整个人像霜打娇花，濒临破碎却傲然独立。

“咳咳……”

或许是在挑廊待着着凉了，贞瑶一阵猛咳，牵着肋下也跟着疼痛，她不得不收了手，扶着肋骨处，以减轻疼痛。

如此，琴音也就断了。

“这《望云思》终究是没弹完。”缓过劲来的贞瑶沉沉叹息，一滴清泪划过脸颊。

“女君切莫感伤，这曲子没弹完就没弹完呗，反正那个少昊君也不在。说句不该说的话，就是他误了女君，一边说着要跟您长相厮守，一边又来去无踪，害您相思成疾，您何苦总把他挂在心上。”一旁的女婢劝道。

贞瑶垂目看着瑶琴，喃喃低语道：“是怪他，他在我心里留了一根弦，每当那弦振动，我便知道是他在想我。这些年来，只闻弦音，却不见拨弦之人，我真不知还要不要等他。”

“等他作甚？他若心里有女君，早该回来了。要我说，您不必理会那弦，就让君侯好生为您挑个郎君不好吗？”女婢不忿道。

“少昊君可是神仙，我在神仙面前起誓了，愿与他相守长久，若是背信，会遭报应的。”贞瑶说。

“哎呀，我的女君啊，您都这样了还在乎报应？再说，若是背信，也是那个少昊君背信，与您何干？”

女婢这番话，贞瑶不是没想过，奈何心里一根相思弦栓在那，令她被困在无形的思念中，无法前行。

“若是不去了这弦，即便我不等他，也未必能得圆满。罢了，我也是经历过这一遭，待我大限将至，也就解脱了。”

她脸上又是一滴泪，坠落在琴弦上。

美人落泪，总是令人怜惜的。即便姚天姿同为女子，也不免为她伤感。

她虽然着急得到这个美丽的身体，但也想多留些时间给贞瑶。可听她这么一说，倒像是很期待死亡似的。

要不现在附身上去，帮她解脱？

可是，这样做有点像强取一样，不大好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姚天姿有点纠结。

“咳咳……”

贞瑶又是一阵咳嗽。

“女君，您又咳了，还是回屋休息吧？”女婢再次劝道。

这次，她不再勉强留在外面，而是在女婢的搀扶下，坐回到床榻上。

“天是不是快亮了？”贞瑶轻声问道。

“嗯，卯时三刻了。”女婢答。

“熬过这大半夜，我竟有点困了。”

“女君这些日子都没睡着过，要不趁着困乏，赶紧补补眠？”

“嗯。”

她点了点头，冲着婢女微笑，笑了好久，然后缓缓躺在床榻上，闭上了眼睛。

姚天姿随着她进屋，亲眼看见她那意味深长的笑，突然明白了，这是在告别。

接下来，只要等待她魂魄离体，她便能附身在这个美丽的身体上。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片刻光阴在等待的时候，显得特别漫长。屋外已经泛起一层薄光，眼看着三日时间将尽，若贞瑶的魂魄再不离体，姚天姿的魂魄就要离开了。

她有些心急，干脆挪到床榻前，坐在贞瑶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对啊，她已经没有气息了。”姚天姿凑近后，试探了她的鼻息，明明已经断气了，可却不见魂魄。

还等吗？

哪还有时间等了？

不能等了！

既然没有气息，说明人已经死了，这个身体该归自己了。

外面的薄光越来越亮，带着宿夜寒气，顺着门窗缝隙，钻了进来。

姚天姿深吸一口气，俯下身体，紧紧抱住床榻上冰凉而美丽的身体，口中念着碑林逸翁教她的咒语。

那咒语如锣音一般，在四周震荡，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尖到她都听不见自己在念什么，只感觉脑袋被震得天旋地转，快要晕了过去。

片刻后，耳边终于清静了，姚天姿也恢复了清醒。

现在，晨曦微光透过窗户铺在地上，她拖起重了不少的身体，缓缓走下床榻，任那缕光铺在自己的脚下。

成了！

没有魂飞魄散。

姚天姿脸上顿时展露出劫后余生的悦色。

可不知为何，胸口一阵绞痛袭来，令她刚展颜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贞瑶生前是得了什么病？为何这般痛？”

她捂着胸口，通过调整气息环节疼痛。片刻后，那痛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心悸，虽说没那么难受了，却令人不安，总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

“来人！”她唤道。

先前的女婢赶紧进来，“女君，有何吩咐。”

“往昔我心口绞痛时，服过哪些药？”她想着，贞瑶定有缓解的药物。

“往……往昔女君并无心口绞痛啊？”女婢不解地回答。

“并无绞痛？”她抬眼看着那女婢，两张迷惑的脸面面相觑，“那这心悸是为何？”

“女君您不是说过，少昊君在您心里留下一根相思弦，每逢他思念你时，弦便振动，引发心悸，怎么睡这一会就忘了？”

“相思弦？”

方才贞瑶抚琴时，主仆二人提起过相思弦，但姚天姿没多想，只以为是个比喻，没承想还真有这么个东西。

如此看来，现在这阵心悸，都是少昊君思念所致，话说这人情意得多深，才让她的心脏又是绞痛又是悸动的。

“您现在好点了吗？”女婢关心道。

“无妨，你去备水，我要沐浴。”

姚天姿吩咐后，那女婢便应声而去。她心中盘算着，现在这副人不人仙不仙的状态，也不是长久之计。玄霄仙都禁凡尘之物，还是得寻到有凡人念力的造像，换掉贞瑶的身体，才能成为正儿八经的仙家。当然，还要寻回信灵盘。

或者不用那么麻烦。

如今自己是虞安侯之女，一帮人围着自己伺候，何不直接命人为自己开窟建庙，精心雕琢一尊塑像，接受凡人供奉。待塑像积攒了足够的念力，便可替换掉贞瑶的身体，到时候照样能回到玄霄仙都。

不一会，水备好了。

姚天姿款款走入浴房，褪去衣衫，浸泡在浴盆中。如今这副身体，肤白似雪，融在氤氲的水汽中，倒是有些仙气飘飘的样子。

三五个女婢在旁边，有的为她擦拭身体，有的斟茶倒水，有的伺候焚香，有的盯着水温，但凡凉一点，就赶紧续上热水。

此刻，她一心计算着仙庙要建在何处，占地几何，造像多高，工事耗时多久……算着算着，她已在心中描绘出一座宏伟仙庙，想象着万民朝拜的盛况，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得意的笑容。

当年姚天姿也是中了破神矢死的，可不知其中是何缘由，竟意外升仙了。

她曾听屈子说过，有些修仙古籍中记载了兵解成仙之法，需要修行者遭遇刑杀或战死沙场，而后飞升成仙。其中有两处关键，一是在生死关头需要绝对的勇气和信念；二是须得修仙者才可兵解成仙。

那年面对令人闻风丧胆的破神矢，为振奋士气，姚天姿身先士卒，其勇气和信念自不必多说，可她不是修仙者啊。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在玄霄仙都的神殿中醒来后，遇到碑林逸翁，想询问这位仙长，可他也说不清楚。

罢了，此事以后再探究吧。往昔在人界岁月，征战连年，实属无谓消耗。而今既已位列仙班，自当全力以赴，寻觅那真正契合自身的仙缘，以期仙途坦荡，前程似锦。

浴盆中的水，浸着白皙纤细的身体，好生舒服啊。

“女……女君，您这是……”正在为她擦拭身体的女婢突然变得很惊慌。

姚天姿转头看向她，这女婢手里正攥着一把湿漉漉的头发。

“您怎会掉这么多头发？”

她见状，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不摸还好，这一摸又顺下来一把发丝。

照这样下去，头发还不得掉光了？

姚天姿赶紧吩咐女婢取了铜镜来，对着自己照了又照。镜中这张脸，虽然很美，甚至面色红润了许多，但还是有些不对劲，像是老了十几岁。

“怎么会这样呢？”姚天姿忧上心头。

自己才附身片刻，这个身体就长了许多年龄，如此一来，岂不是很快就要老死了？

不行，沐浴太耽误时间了。

姚天姿让女婢收了铜镜，并吩咐她将衣物取来。那女婢应声后，绕过屏风，退出浴房。

没一会，一个盛放了寝衣的托盘呈到姚天姿眼前，离她非常近，几乎贴着她的下巴。

她顺着托盘看向拿着托盘的手，又顺着手看向手的主人，瞬间大惊。

“啊——”

那递来托盘的不是女婢，而是抢走自己信灵盘的狗东西——天峰。